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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锦如其实还对她说了很多很多话,但是她都听不见了,她觉得自己的一生,都像流水帐幕一样在眼前徐徐展开,她当然称不上什么轰轰烈烈、伟大或者奉献,但是至少认认真真活过,挣扎过、努力过、爱过、也被爱过。
这最后一刻突如其来的宁静,像是纵身跃入万丈深渊之前,坐在悬崖边,随手拈过一朵带香的花。
山洞里没有钟,但是她却总像是能听到秒针滴答滴答催命一样的走响,她不傻,内心深处,她清楚知道,岳峰出事的可能性很大——秦守业应该知道她被困在八万大山,也不可能看好她能逃出来,既然这样,岳峰对他的所有意义就仅止于泄愤,他要么是下狠手把他弄死,要么就是留他一条命,长久地折磨,任何一条,对岳峰来说,都很难生受。
这一场旷日持久的局,至此,走到了一个微妙的平衡,似乎各方都已经就位,下一步往哪个方向,但看她这根针往哪轻轻一拨了。
现在,她只有两种选择。
死,或者活着。
她几乎是第一时间就把“活着”这个选项给勾销了:活在这里吗,活在这种暗无天日的山洞里,活到再也不想岳峰的那一天,活得像盛锦如一样,面目模糊,唯一的爱好就是哒哒哒地敲打水烟袋子?
如果是死呢?
从家里最初出事到现在,死对于她来说,早已不是什么恐吓性的名词了,相比这个冷冰冰的人间,下头那个世界,能赋予她温暖的人或者还更多一点,母亲和叶连成都在那里,也许现在,岳峰也在,而他在哪里,她所有的眷念也就在哪里。
关键是,怎么个死法。
她当然可以像在敦煌那样,动脉上割那么一下子,或者往周围的石壁上那么狠命一撞——但是她不甘心,特别不甘心,凭什么啊?就算真的要死,就算真的要死的粉身碎骨,她都要用尽自己最后一丝力气,把自己化开的血肉,凝成一颗复仇的子弹,从秦守业前脑进,后脑出。
母亲的仇、阿城的、岳峰的、自己的,必须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她不再看盛锦如,也不指望这个女人能突然间大开慈悲之门,她长久地凝视着石棺中的尤思,一遍遍对自己说:棠棠你看清楚了,什么才叫真正的绝境,如果你还能动,还能说话,你就得想办法。
盛锦如离开了,山壁上火把的光尽数熄灭,黑暗中,季棠棠在石棺边上坐下来,拿起手边的一块小石头,慢慢在地上写字。
石头在石头上写,几乎留不下什么痕迹,但她还是很认真的写完一行,空下一点距离写下一行,有些时候,写一些东西,不是要它留存,而是要自己记住,在剩下的时间里,她写的每一句话,都是至高准则和力量之源。
第一,不要多想岳峰。
现在,她依靠不了任何人,有一句话说,黑暗降临,即便是你的影子都会离开你,言下之意只有自己才能依靠——但她的情形要更糟糕,音阵没有能彻底治好她,她的情绪一旦失控,这具肉身都会失去意识,而对岳峰想得太多,毫无疑问会让她瞬间崩溃,痛苦和悲伤不会让她强大,此时此刻,唯有刻骨的仇恨能重塑自己站立起来的骨骼。
第二,为了最快达到目的,可以适当放弃一些原则。
第三,拉拢一切可以拉拢的人,敌人的敌人,松动的敌人,每个人都可以利用,每个人都可以成为自己一路踩过去的石阶。
第四,时间不多了,做事要直插心脏,刀刀见血,做人要狠一点,再狠一点。
四条,一个字一个字写完,某些黑暗的力量,好像也从四肢百骸缓缓注入进来,季棠棠随手把小石头往上一扔,边上就是石棺,石头落水的声音听起来,居然像极了小时候秦守成带她去打水漂漂。
季棠棠的唇角浮起讥诮的笑,她走到铁栅栏边上,凝神看围格外面的空地,硬拼是不可能的,一来她现在没这个能力拼,二来盛锦如也并非善茬,别看她说的动情口口声声为她好,真惹怒了她,她没准能枕着她的骨头睡觉。
虚与委蛇地服软也骗不过盛锦如,所以这条路不通,她得找帮手。
想在这个山洞里找到帮忙的人的确很难,不过也并非完全不可能,不是有一句话说,敌人的敌人就是自己的朋友吗?在这个山洞里,至少有一个人对自己怀有善念,对自己的母亲怀着愧疚之心。
她得去看一看,那个双头女人,现在在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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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洞里安静的很,匀长的呼吸声此起彼伏,季棠棠的目光在每一个挂着帘布的窑洞里进出,像一个无声行走的幽灵,她对盛家的女人恨不起来,这一个个年轻的,或者不再年轻的身体,蜷缩着栖息在这样幽暗的窑洞里,脏兮兮的好像永远泛着霉味的被子,陈旧的老式的衣装,枕头边或是做了一半的绣样或是插着大针的纳鞋底,日复一日的打发漫长时光,一眼就能看到死时的模样,这样一群群愚昧的可怜人,恨她们又有什么意义呢?
与她们相比,双头女人住的地方更像一个狗窝,她甚至没有伸展腿脚的地方,只能坐着倚在石壁上睡觉,想到这些日子溶洞里的女人对她的折辱和斥骂,季棠棠忽然起了一丝怜悯之心,但只是片刻之内,这种怜悯就像杯水被吸进了干涸的沙漠。
她凝视那女人半晌,突然尖叫:“妈!妈!你来救救我啊妈!”
几乎是所有的人都被惊醒了,半拥着被子或是睡眼惺忪或是茫然不知所措,片刻之后,盛锦如愠怒而严苛的声音响起:“不许管她,让她叫!”
这样的反应几乎是在意料之中,季棠棠咬着嘴唇冷笑,但她没有再叫了,她知道盛锦如是怎么想她的:小夏走投无路,没有办法,半夜泄愤去吵她们睡觉,去喊死了的盛清屏来救,这两天她的确会失常的,让她叫吧,叫累了自然就不叫了。
不止盛锦如,估计每一个盛家女人都是这么想的,她们或是愠怒或是幸灾乐祸的翻了个身,打了个呵欠,被子朝头上一蒙,过不了多久,方才的那番骚动就停止了,盛锦如也很快就睡了,她毕竟年纪大,乏的快。
只有一个人,再也睡不着了,她张皇地往山壁角落里缩,不安地咽着唾沫,哆哆嗦嗦地伸出手指把布帘子撩开一线,朝关季棠棠的山洞张望着。
很好,季棠棠心里默默地说,我就是叫给你听的。
她背对着铁栅栏坐下,絮絮地开始说话,声音很小,大部分时间像耳语,但山洞里很静,如果没有睡着的话,还是能听到些的——她就这么不间断的说,目光没有一刻离开过那个双头女人,她看到她迟疑了很久,还是慢慢掀开帘子出来了,她不敢立起来走,胳膊和腿并用在地上悄悄的爬,黑暗中,她身体的挪动像怪异的哺乳动物。
有一瞬间,季棠棠觉得自己挺残忍的,像一个不断收钓钩上饵的渔夫,把鱼朝这个方向引。
那个双头女人不敢爬的太近,远远地就匍匐着身体停下,季棠棠自己都惊诧于自己的反应如此之快,她居然忽然就模棱两可的低声说了一句话:“妈,那你的妹妹……”
果不其然,那个双头女人的身体震了一下,又往前爬了一段。
季棠棠的声音越说越低,会突然有哭音,说着“妈,你好惨”,有时又突然叹气,指代不清地说“那她呢,就这样算了吗”,那个双头女人听的心惊肉跳,两个头上的汗都津津地出来了,她看着季棠棠低垂着头的背影,不安地舔着嘴唇,越爬越近越爬越近,到最后,伸出手指都能触到她的肩膀了。
季棠棠突然低声说了一句话:“真的吗,妈,她就在我后面吗?”
双头女人压根没反应过来,季棠棠已经猛然回头,两手一齐穿过铁栅栏围格,一手狠狠攥住她的肩膀把她摁过来,另一手死死捂住了她的嘴,当然很快她就发现这么做纯属多此一举,这个双头女人吓的很厉害,身子在颤,牙关都得得地发出声音,眼睛里的恐怖之色,叫她看了都有点心头不忍。
但她很快就收起了恻隐之心,跪□子看着瘫软在地的双头女人,忽然笑了笑,朝她勾了勾手,示意她靠近点,然后竖起一根手指在唇边,做了个“嘘”的手势。
双头女人很怕她,恨不得下一刻就连滚带爬的跑开,但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季棠棠身上似乎有一种魔怔的能力,迫使她又想要去靠近,她瑟缩着抓住铁栏起身,喉咙里溢出两个字:“小夏……”
季棠棠笑了笑:“你害死了我妈妈。”
双头女人拼命摇头,旁生的那个头颤的很厉害,似乎下一刻就能被她摇落下来,季棠棠也不多话,她伸手指了指石棺后面黑暗的角落,轻声说了句:“我妈妈就在那儿。”
双头女人拼命摇头的动作刹那间就僵住了,她以奇怪的扭曲姿势停在原地,呼吸似乎都在那一刻消失了。
时至今日,很多偏远地方的人依然笃信因果报信和鬼魂索命,这个双头女人原本就有心结,哪里经得住她吓?更何况季棠棠的前戏做的太足了,她之前一直都在装着跟盛清屏讲话,她甚至说了句“真的吗,妈,她就在我后面吗”,她脑子后面又没长眼睛,她怎么知道的?
双头女人的身体瞬间就瘫软了,她脑子里翻来覆去着一句话:姐姐告诉她的,姐姐告诉她的,姐姐在那里,就在那里。
僵了一两秒之后,双头女人突然魔怔起来,发疯一样朝地上磕头,好在季棠棠眼疾手快,仓促间一把揪住她的头发,硬生生把她的脑袋又提了起来。
季棠棠贴近她的耳朵,半是提醒半是威胁:“不要发出声音,如果你连累我,我妈妈不会放过你的。”
那个双头女人的眼睛里有晶莹的一闪,嘴唇微微翕动着,季棠棠凑近她,听到她极力压抑着的呜咽的声音:“小夏,我不是有心的……”
季棠棠心中长叹一声。
果然,如自己所料,当年的事情并非表面上那么简单,这个女人也在其中横插了一脚吗?季棠棠很想知道,但是现在的情形容不得她优哉游哉地在这里听一段长长的陈年往事,她强行压制住自己的好奇心,言简意赅:“放我出去,妈妈说,你放我走,她就原谅你。”
这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