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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廷敬又问:“富伦是怎么做的呢?”
张汧说:“我原以为富伦只是迂腐,现在想来方知他包藏祸心!他说得冠冕堂皇,说什么救济之要,首在救地。地有所出,而民有所食;地无所出,民虽累金负银,亦无以糊口也!”
陈廷敬问:“所以富伦就按地亩多少分发救灾钱粮是不是?”
张汧道:“正是如此。山东这几年连续大灾,很多穷人没有吃的,就把地廉价卖掉了。德州劣绅朱仁,十斤玉米棒子就买下人家一亩地!大户人家良田万顷,朝廷的救济钱粮随地亩发放,绝大部分到了大户手中,到穷人手里就所剩无几了!像珍儿爹杨老爷那样的大户也是有的,却会被衙门迫害!”
陈廷敬恍然大悟:“难怪大户人家都爱戴他们的巡抚大人!有些督抚只是专门讨好豪门大户,只有那些豪门大户的话才能左右督抚们的官声!”
张汧继续说道:“正是这个道理,小百姓的话是传不到朝廷去的,督抚就可以完全不顾小百姓的死活。就说富伦,到了分派税赋的时候,他的办法又全部反过来了。他说什么,普天之下,共沐皇恩,税赋均摊,理所当然。结果,税赋却按人头负担。又是大户占便宜,穷人吃亏!廷敬,我写个折子托您代奏皇上,一定要把富伦参下来!”
陈廷敬摇头半日,说:“张汧兄,富伦,你我目前是参他不下的!”
张汧很是不解,说:“他简直罪大恶极呀!这样的官不参,天理不容!”
陈廷敬悄声儿说:“您还记得富伦醉酒说的那两句胡话吗?那可不是胡话!富伦喝酒是有名的,可以一日到晚不停杯,在京城里号称三日不醉!”
张汧惊问:“富伦他娘真是皇上的奶娘?”
陈廷敬神秘地摇摇头,说:“这话您不该问。另外,富伦还有明珠罩着!”
张汧叹息不已,竟有些伤心。两人良久不语,似乎各有心事。张汧忽又说:“不参富伦,您自己如何向皇上交差呀?”
陈廷敬说:“我是来办事的,不是来办人的。张汧兄,行走官场,得学会迂回啊!”
张汧想不到陈廷敬会变得如此圆滑,但碍着亲戚情分,不便直说。陈廷敬似乎看出他的心思,却也顾不上解释,反而说:“我不仅不会参富伦,还会帮他。”
张汧更是吃惊,问:“不参也就罢了,为何还要帮他?”
陈廷敬摇头说:“日后再同你说吧。”
次日,张汧辞过陈廷敬回德州。张汧心里有很多话,都咽了回去。他想尽量体谅陈廷敬,看他到底如何行事。珍儿也要回陵县,正好同张汧同路,便骑马随在他的轿子后面。
陈廷敬送别张汧和珍儿,应了富伦之约,去城外千佛山消闲。两人乘轿上山,清风过耳,满眼苍翠。上了半山腰,望见一座七彩牌坊,上书“齐烟九点”四字,陈廷敬不禁连声赞叹。富伦听得陈廷敬嘴里啧啧有声,便吩咐轿夫歇脚。大顺、刘景、马明等并富伦的随从都远远地跟着。回首山下,村庄、官道、田野,小得都像装在棋盘里。
陈廷敬极目远眺,朗声吟道:“遥望齐州九点烟,一泓海水杯中泻。”
富伦听了,拱手道:“陈大人果然才学过人,出口成章啊!”
陈廷敬忙摇摇手说:“巡抚大人谬夸了,这是李贺的名句,写的正是眼下景色。”
富伦顿时红了脸,自嘲道:“富伦虽说读过几句书,但是在陈大人面前,却是个粗人,哪知道这些啊。倒是听说这里是上古龙潜之地。舜帝为民时,曾躬耕千佛山下。我刚来山东时,专门上山祭拜了舜帝,以鼓励百姓重视农耕。”
“全赖巡抚大人勉励,山东百姓才不忘务农根本啊!”陈廷敬点点头,突然转了话锋,“今儿您我头上没有官帽,又不在官衙,两个老朋友,说说知心话吧。”
富伦故作玩笑,掩饰内心的尴尬:“趵突泉也不是官衙啊!钦差大人,今儿要不是我约您来的,我真会疑心这千佛山也暗藏玄机哩。”
陈廷敬哈哈大笑:“巡抚大人开玩笑了。您是被属下蒙骗,我会向皇上如实奏明的。”
富伦拱手道了谢意,又道:“陈大人您可是火眼金睛哪!我真是糊涂!今年山东有的地方大获丰收,可也有的地方受灾很重,我怎么就轻信了那些小人!税赋按人头分摊,救济钱粮按地亩发放,确实有不妥之处。”
陈廷敬笑道:“巡抚大人,折子还是您自己上,我可以代您进呈皇上。您不妨先为捐义粮一事向皇上请罪,再向皇上提出两条疏请,一是今后税赋按地亩平均负担,二是救灾钱粮按受灾人头分发。”
富伦心里明白,陈廷敬就是要他自己拉的屎自己吃掉,可也没有办法了,便道:“正是正是,我已想好了怎么向皇上进折子。”
陈廷敬点头道:“我想全国各地都会有税赋不均和救济钱粮发放不当的弊病,皇上如果依您所奏,并令全国参照执行,您就立了大功!您认一个错,立两个功,皇上肯定会嘉奖您的!”
两人哈哈大笑,再不谈半句公事,只是指点景色,尽兴方回。入城已是掌灯时分,富伦恭送陈廷敬回到行辕,自己才匆匆回衙里去。进了巡抚衙门,富伦水都顾不上先喝一口,只领着一个亲随,急忙去了大狱。他叫狱卒和亲随远远站着,独自去了孔尚达监舍。
猛然见了富伦,孔尚达两眼放光,扑上来哀求:“巡抚大人,我跟随您这么久,可是忠心耿耿呀!您一定要救我啊!”
富伦唏嘘半日,叹息着说:“尚达啊,摆在你我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是我俩都掉脑袋,二是您一个人掉脑袋!”
孔尚达听了,脸色大变:“啊?哼,对您是两种选择,对我可是没有选择!”
孔尚达嚎啕大哭,叫骂不止,只道富伦忘恩负义,落井下石。富伦并不生气,听他哭骂。眼看着孔尚达骂得没有力气了,富伦才说:“不是我不肯救你,是救不了你!尚达,假如我俩都死了,你我的妻儿老小怎么办?只要我活着,你的妻儿老小,我是不会撒手不管的!”
孔尚达凄厉哭号:“我自己都死了,还管什么妻儿老小!我不会一个人去死!要死我也要拖着你一块儿去死!”
富伦跺脚大怒:“你这个糊涂东西!我念你随我多年,一心想照顾着你。不然,我这会儿就可以杀了你!”富伦说着,凑近孔尚达,悄声儿说,“你不听我的,明日狱卒就会向我报告,说你在牢里自尽了!”
孔尚达怒视富伦良久,慢慢低下头去,说:“家有八十老母,我真是不孝啊!”
富伦放缓了语气,说:“尚达放心,你的老母,就是我的老母,我会照顾好她老人家的。”
孔尚达不再多说,只是低头垂泪。富伦又说:“尚达不必如此伤心,大丈夫嘛,砍了脑袋碗大个疤。陈廷敬太厉害了!他让我在皇上面前认一个错,立两个功,说是以功抵过。可我回头一想,这三条都是让我认错!我是吃了哑巴亏,还得感谢他的成全之恩啊!”
孔尚达突然抬起头来,说:“巡抚大人,可您想过没有,假如皇上以为您功不抵过,怎么办?”
富伦说:“轻则丢官,重则丧命!”
孔尚达眼里露着凶光,说:“庸书以为,不如让陈廷敬先丧命!”
富伦连连摇头:“不不不,行刺钦差,这事断不可做。”
孔尚达说:“哪能让巡抚大人自己下手?”
富伦问:“您有何妙计?”孔尚达说:“我反正是要死的人了,也不怕来世不得超生,最后向巡抚大人献上一计!”
富伦说:“假如真让陈廷敬回不了京城了,你也许就没事了。快说!”
孔尚达神秘道:“德州不是闹土匪吗?”
富伦问:“老夫子的意思,是让土匪去杀陈廷敬?”
孔尚达点点头,叫富伦俯耳过去,细细密语。
二十六
陈廷敬去巡抚衙门辞行,富伦迎出辕门,两人携手而行,礼让着进了二堂说话。衙役斟上茶来,陈廷敬说:“巡抚大人,这些日子多有打扰,实在抱歉。”
富伦恭敬道:“钦差大人肩负皇差,秉公办事,何来打扰。唉,不是您陈大人真心帮忙,我富伦这回只怕就栽了!”
陈廷敬自是客气,直说岂敢。闲话会儿,陈廷敬说:“既然公事已了,我就不再在您这里碍手碍脚了,明日就启程回京。”
富伦挽留说:“钦差大人何必如此匆忙?不妨多住几日,我陪您在山东好好走走。”
陈廷敬叹道:“唉,没这个福气啊!杜工部有诗道,海右此亭古,济南名士多。他说的那个亭子,应在大明湖吧?我这次看不了啦,只好留下遗憾。”
富伦脸上微露尴尬,说:“那个亭子,正是孔尚达关押您亲家张汧的地方。唉,既然钦差大人急着回京复命,我也不好相留了。”
富伦执意要送上程仪两千两银子,这些早已是惯例了,陈廷敬略作客气,吩咐大顺收下。却又有衙役抬出两个大箱子,陈廷敬惊疑道:“巡抚大人这是为何?”
富伦哈哈大笑,说:“钦差大人是怕我行贿吧?我富伦哪有这么大的胆子!要不是您到山东辛苦一趟,我富伦迟早会沦为罪人哪!为了聊表谢意,我送钦差大人两块石头。这不为过吧?打开让钦差大人瞧瞧。钦差大人,请吧。”
衙役小心打开箱子,只看得见大红绸缎。揭开红绸缎布,原是两块奇石。富伦说:“这是山东所产泰山石,号称天下第一奇石。”
陈廷敬摩挲着奇石,赞不绝口:“真是绝世佳品呀!巡抚大人,这太珍贵了吧?廷敬消受不起啊!”
富伦说:“钦差大人说到哪里去了!再怎么着,它也只是两块石头!”
陈廷敬点头道:“好好,巡抚大人的美意,廷敬领受了!”
次日大早,陈廷敬启程回京。富伦本来说要送出城去,陈廷敬推辞再三,两人就只在辕门外别过了。辞罢富伦,陈廷敬上了马车,一路出城。街上观者如堵,有说这回来的钦差是青天大老爷的,有说照例是官官相护的,有说那骡背上的大箱子装满了金银财宝的。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