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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都姓韦,于是便在一起。
旁人纷纷说:你们这样的好法,只是可惜了,都是女子,不然如何如何。
咦,我却不觉怎么,海发也无所谓,依旧同进同出。
谁也无法不留意海发,若是一个人生得漂亮,则到处都是她。
一年级时候修那《日本文学与文化》,二百人的大课,她亦常常来迟,笔记也不拿一只,仍从课室前门踢踏着入,堂皇于众目之下取过讲义大纲与出勤纸,施施然落座前排空位,然后整堂课,顾盼左右。挨至放投影,灯一黑下,她便伏了颈睡。时须先生踱下讲坛,轻轻叩她肩,唤她醒来。难道先生是好心,怕海发睡沉实了,忘记回家么?
当海发仰起惺忪小脸,打一个婴儿似的哈欠,先生眉心即刻溶化,以为这堂课来,不过是为了要来唤醒跟前这名可人儿,其他的,倒成了其次。
及至期末改卷时,想起那张不可多得雪白孩儿面,先生难免有片刻失神,于是鬼使神差唤,手下便批个A+出来。
谁说生得好,不是一种便宜?再加上,韦海发这般的狡赖女子,非得将那人和占尽。
入得秋,我与她在同一堂“亚太传统与社会”又碰上面。这次换了女讲师。
课前,化妆间洗手台旁,一群拥趸聒噪圈住韦海发,闲言碎语。我甫进去,瞬间都收了声息瞧我。
经一个夏,她的长发愈长,愈野性不能收服,千缠万卷,便是理,也还乱。她双手沾了水,不停将那把发抿了又抿,同时在镜子里斜斜睇一眼我。
魔高有一尺,道高有一丈。她鼻子里哼哼冷笑出来,今日韦海发遇上这老处女,敢要输了一招半招,那可是太幽默了。
四下附和声起。我只寡一张脸。噫,听听这江湖口气。
我拭目。
那女讲师叫清家,亦不是省油的灯。年方三十至四十间,未婚,男友众多。浓妆,喜梳河童头,前发垂下遮半个眼,新近又挫了小脸回来。留言板上盛传,清家,整形,整形,清家,日语里原都是谐音的。
我猜她断容不得海发张狂。
且看这一老一小,两个女人,如何斗法去。
满世界妖孽。
但我未曾料的是,那妮子竟发出狠来,十分气力使上,别这场真刀真枪的苗头。
清家开出的书单有状子般长,海发果真尽数搜回来,囫囵吞下,但竟然也成竹于胸。图书馆一时相关文献纷纷告罄,众人莫不怨声载道,都叹此学期自修报告不知怎写,怎写都难免落了韦海发之后,拾她的牙慧。
我终于知道韦海发的工夫也会这般落足来做。首次自主研究结果发表之后,清家发mail至海发信箱,索取详尽幻灯文字资料及讲演原稿。真难为她,原来日本人英文纵好,于听说上头也有限,海发自小长于英国,发表尽用英文,且一把标准矜持英音,直叫清家听在耳里,暗暗惊出漫身凉汗,悔三声轻敌。
韦海发果真人小鬼大,不知何谓得饶人处,性喜以己之长,伤人之短。连夜将参考书目中若干段子及网页资料摘录结集,制成二十几页reading,寄返清家处。可笑,这下颠倒来,她倒布置了功课,给她。
口口相传,又有好事者帮着演义,很快人尽皆知,成了当年度一桩逸话。
这一役,韦海发得了个全胜。进出更加面有得色。
我刮目。
同时很心服。虽说我成绩亦是好的,但到底不抵海发,来得快意恩仇。
学期结束,学部长奖名单里有我俩名字,韦千寻与韦海发,双韦并列,煞是好看。于是四下又开始有什么姐妹双姝的戏谈。她一直沉迷此道,争强争在明处,所以估计很享受这封神的全部过程与滋味。而我这人却喜将一切于面子上冷淡,低调来去,听了不过置之一哂。
直至那时,我与她,依旧是没半句交道,不过或许暗下里已经交了几道散手,不着痕迹拆过两三招了也未可知。
其后一冬无话。
春假人人回国的回国,欧陆澳洲的跑。唯我一向于钱财上局促,只舍命打工。存到小笔钱,不过一个人背起包,去一趟冲绳,找寻骄阳下怒放的火红热带花朵,于断崖上独看碧绿海水下幽浮着奇异珊瑚。此时,生也不是不好的。
于此人间天上,生如花朵璀璨,如珊瑚斑斓。
只是回程那刻,在阴凉土产店,阳光忽而被拦在一蓬之外,我低头细想,除却几名相熟导师,竟没有谁,是要捎回礼物送去的。我这一程,原来无需交代给任何人。来,或者去,皆赤条条孤寡无从,不牵挂什么,亦不被什么牵挂。
我抚着犹自温热灼烫的颈,片刻嗒然。谁亲近我?我亲近谁?我眼所见,说与谁人听?谁殷殷数日子?谁热烈盼我归程?
寂寞,依然如影随形。
第一部分:时有女子能靠的只有自己
漫长冬季结束。开了学。
我收拾散乱心情,做读书的准备。什么都是假,只有功课是无比确实,我从来不是天才儿童,体内无异能,迷信一分耕耘一分收获,仕途经济还是要图谋的,这世界,将来,我所能靠的,不过只有自己。
转眼樱花匝地,换了春天。又见海发。很有阔别的感觉。
她雪青连帽运动薄恤,本来十分清爽可爱,偏偏牛仔布裤膝头却要生生割几刀。我最恨这种穿法,但她是韦海发,人生得美,多作怪,爱折腾,谁又不包涵呢。算了,再说确实好看。
我猜她已不懂得独自出门,但凡遇着她必不是一人。身后任何时间跟着三五裙下之臣,鞍前马后一效愚忠。此时她趿双夹脚拖鞋,甩两手若无其事走在前,她的掮客每人各奋力挽一只大箱,随后亦步亦趋,浩浩荡荡进得House大堂来。看情形这是搬家,不是哪一朝的女大公出巡。
她如此不厌劳烦,到底所为何来?是惦这未开辟的地?这地有她未征服的谁?
一行人熙攘进电梯,箱子轧上我的脚,韦海发于狭窄空间,满目灼灼似有烈焰,撒下天罗地网,一寸一寸量我,兜头而落脚。隔一隔,忽开口道:我是你的新邻。
于是我荣幸听足一整天鼎沸人声,大呼小叫。这是她的日子,想必无限多姿,愿人都尊她的名为圣,愿她的国降临,愿她的旨意行在地上,犹如行在天上一样。她的量,带遍天下。
韦海发搬进来,迅速收拾好,房门挂出自书桃木小匾一额,日文写:海发の部屋。同时悬一只卡通签到本,笑得我,她担心那些信徒,不知往何处朝圣么。
第一次海发来敲我的门。我只当她是来睦邻。她递上栗子蛋糕一枚跟麒麟啤酒,鬼脸说:小魔女限时专递,送来人间烟火世上珍馐,韦千寻,你食也不食?
第二次海发来敲我的门。携一只罐头花种跟小袋营养泥土,殷勤叮咛:春天下种,浅浅将种播下,维持恒定室温,莫冷莫暖,莫叫阳光所伤,夏天绿藤便可垂下,开出喇叭形状花朵。日语作朝颜,意思不就是清晨的芬芳小脸?
第三次海发来敲我的门。于我房中央怔怔兀立,露出迷惑神色:千寻,千寻,我日日侧耳可听不到你,风来过还自有它的声音,而你却只是不动声色,你怎么可以如此淡静,淡静便拿七科A+,淡静地烟视媚行,淡静到人群中只剩下你一人?
海发来敲我的门。
海发来敲我的门。于子夜时分,万籁俱岑,穿一件雪白纱制吊肩小睡裙,薄比蝉翼,身轻玲珑,似一茎初绽莲花,赤足踩过走廊至我门前,一手探着心口,空空,空空,地敲。
韦千寻,你可有心事?
有的。
什么?
生之忧惧。
你可想听听我的?
不用听,我根本懂得。——噫,纵千万人皆予韦海发青眼,但到底意难平,她一径苦心孤诣,独独愿讨好我一人。
我轻拨,她便入怀。肉身很柔软馥郁。我经年承受冷清,几乎忘却肌肤如何相泽,双臂如何相缠,唇落在唇之上,是什么气味?
这日我终与海发和解,才发现这场较量,经已旷日持久。我不知自己贪图她些什么,只道夜来她身子贴上我的,人生便有了短暂的安然。
夏天时我与海发相好。
我们共赴一场dance party,共吃一支冰,于向晚微风里秘密享受一只奇异果的滋味。早起我替她拢那把不羁长发,细细编编,结几只彩色橡筋。夜来,她小心折我替下的衣与裤,逐件理齐挂好,熏上香花。下雨时她大笑钻到我透明雨衣下面,我忘带的笔记她亦常惦着送到课室来。我一日不在家中饭,她便把条子贴到我门上:千寻,留了便当给你。有时赶报告忙,她猴在我身上不下来,我也正色瞪她:放肆!跪墙角去!她善吃醋,见不得我与谁人有亲善行止,无端给我很多脸色看。我亦诸多管束她:若还不穿胸罩就出门去,以后再别进我韦家的大门!
此时距初见海发,已一个周年半。两人的世界,既大也小,我们都为彼此,匆匆改了些性情。她不再大鸣大放,我不再淡静孤绝。
秋天又来的时候,我与海发有了相濡以沫,岁月日深的感觉。
事事稳妥,人情已惯。
可谁知偏横生枝节,那一季奖学金发表,海发得中,我却落了第。我在栏中细细寻了一回,不管用,终于是没有自己名字。只无言走回来,把门上锁,意恢复两天静默。
海发不识时务,偏偏于此关头赶着来,与我商量,圣诞节不是还早,她便计划着要趁半个月的假期与我同回英国,带我去看我心中寂冷的剑桥,青色的微雨,和那与此地一色烟湿的浓雾。
再说好了,本次取消。我横她一眼,忽而憎她,总那一副十足优越感。
为何?她惊跳起来。不是早有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