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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先勇:台北人-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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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台北这些巷子真像迷宫,”吴柱国笑道,“比北平那些胡同还要乱多了。”他的头发淋得湿透,眼镜上都是水珠。他脱下大衣,抖了两下,交给余教授,他里面却穿着一件中国丝绵短袄。他坐下来时,忙掏出手帕,把头上脸上揩拭了一番,他那一头雪白的银发,都让他揩得蓬松零乱起来。
  “我早就想去接你来了,”余教授将自己使用的那只保暖杯拿出来泡了一杯龙井搁在吴柱国面前,他还记得吴柱国是不喝红茶的,“看你这几天那么忙,我也就不趁热闹了。”
  “我们中国人还是那么喜欢应酬,”吴柱国摇着头笑道,“这几天,天天有人请吃酒席,十几道十几道的菜——”
  “你再住下去,恐怕你的老胃病又要吃犯了呢。”余教授在吴柱国对面坐下来,笑道。
  “可不是?我已经吃不消了!今晚邵子奇请客,我根本没有下箸——邵子奇告诉我,他也有好几年没见到你了。你们两人——”吴柱国望着余教授,余教授摸了一摸他那光秃的头,轻轻吁了一口气,笑道:
  “他正在做官,又是个忙人。我们见了面,也没什么话说。我又不会讲虚套,何况对他呢?所以还是不见面的好。你是记得的:我们当年参加‘励志社’,头一条誓言是什么?”
  吴柱国笑了一笑,答道:
  “二十年不做官。”
  “那天宣誓,还是邵子奇带头宣读的呢!当然,当然,二十年的期限,早已过了——”余教授和吴柱国同时都笑了起来。吴柱国捧起那盅龙井,吹开浮面的茶叶,啜了一口,茶水的热气,把他的眼镜子蒸得模糊了。他除下眼镜,一面擦着,一面觑起眼睛,若有所思的叹了一口气,说道:
  “这次回来,‘励志社’的老朋友,多半都不在了——”
  “贾宜生是上个月去世的,”余教授答道,“他的结局很悲惨。”
  “我在国外报上看到了,登得并不清楚。”
  “很悲惨的——”余教授又喃喃的加了一句。
  “他去世的前一天我还在学校看到他。他的脖子硬了,嘴巴也歪了——上半年他摔过一跤,摔破了血管——我看见他气色很不好,劝他回家休息,他只苦笑了一下。我知道,他的环境困得厉害,太太又病在医院里。那晚他还去兼夜课,到了学校门口,一跤滑在阴沟里,便完了——”余教授摊开双手,干笑了一声。“贾宜生,就这么完了。”
  “真是的——”吴柱国含糊应道。
  “我仿佛听说陆冲也亡故了,你在外国大概知道得清楚些。”
  “只是人生的讽刺也未免太大了,”吴柱国唏嘘道,“当年陆冲还是个打倒‘孔家店’的人物呢。”
  “何尝不是?”余教授也莫奈何的笑了一下,“就拿这几个人来说:邵子奇、贾宜生、陆冲、你、我,还有我们那位给枪毙了的日本大汉奸陈雄——当年我们几个人在北大,一起说过些什么话?”
  吴柱国掏出烟斗,点上烟,深深吸了一口,吁着烟,若有所思的沉默了片刻,突然他摇着头笑出了声音来,歪过身去对余教授说道:
  “你知道,钦磊,我在国外大学开课,大多止于唐宋,民国史我是从来不开的。上学期,我在加州大学开了一门‘唐代政治制度’。这阵子,美国大学的学潮闹得厉害,加大的学生更不得了,他们把学校的房子也烧掉了,校长撵走了,教授也打跑了,他们那么胡闹,我实在看不惯。有一天下午,我在讲‘唐初的科举制度’,学校里,学生正在跟警察大打出手,到处放瓦斯,简直不像话!你想想,那种情形,我在讲第七世纪中国的考试制度,那些蓬头赤足,跃跃欲试的美国学生,怎么听得进去?他们坐在教室里,眼睛都瞅着窗外。我便放下了书,对他们说道:‘你们这样就算闹学潮了吗?四十多年前,中国学生在北京闹学潮,比你们还要凶百十倍呢!’他们顿时动容起来,脸上一副半信半疑的神情,好像说:‘中国学生也会闹学潮吗?’”吴柱国和余教授同时都笑了起来。
  “于是我便对他们说道:‘一九一九年五月四日,一群北京大学领头的学生,为了反日本,打到一个卖国求荣的政府官员家里,烧掉了他的房子,把躲在里面的一个驻日公使,揪了出来,痛揍了一顿——’那些美国学生听得肃然起敬起来,他们口口声声反越战,到底还不敢去烧他们的五角大厦呢。‘后来这批学生都下了狱,被关在北京大学的法学院内,一共有一千多人——’我看见他们听得全神贯注了,我才慢慢说道,‘下监那群学生当中领头打驻日公使的,便是在下。’他们哄堂大笑起来,顿足的顿足,拍手的拍手,外面警察放枪他们也听不见了——”余教授笑得一颗光秃的头颅前后乱晃起来。
  “他们都抢着问,我们当时怎样打赵家楼的。我跟他们说,我们是叠罗汉爬进曹汝霖家里去的。第一个爬进去的那个学生,把鞋子挤掉了。打着一双赤足,满院子乱跑,一边放火。‘那个学生现在在哪里?’他们齐声问道。我说:‘他在台湾一间大学教书,教拜仑。’那些美国学生一个个都笑得乐不可支起来——”余教授那张皱纹满布的脸上,突然一红,绽开了一个近乎童稚的笑容来,他讪讪的咧着嘴,低头下去瞅了一下他那一双脚,他没有穿拖鞋,一双粗绒线袜,后跟打了两个黑布补钉,他不由得将一双脚合拢在一起,搓了两下。
  “我告诉他们:我们关在学校里,有好多女学生来慰问,一个女师大的校花,还跟那位打赤足放火的朋友结成了姻缘,他们两人,是当时中国的罗密欧与朱丽叶——”
  “柱国,你真会开玩笑。”余教授一面摸抚着他那光秃的头顶,不胜唏嘘的笑道。他看见吴柱国那杯茶已经凉了,便立起身,一拐一拐的,去拿了一只暖水壶来,替吴柱国斟上滚水,一面反问他:
  “你为什么不告诉你学生,那天领队游行扛大旗的那个学生,跟警察打架,把眼镜也打掉了?”
  吴柱国也讪讪的笑了起来。“我倒是跟他们提起:贾宜生割开手指,在墙上写下了‘还我青岛’的血书,陈雄却穿了丧服,举着‘曹陆章遗臭万年’的挽联,在街上游行——”“贾宜生——他倒是一直想做一番事业的——”余教授坐下来,喟然叹道。“不知他那本《中国思想史》写完了没有?”吴柱国关怀的问道。“我正在替他校稿,才写到宋明理学,而且——”余教授皱起眉头说,“最后几章写得太潦草,他的思想大不如从前那样敏锐过人了,现在我还没找到人替他出版呢,连他的安葬费还是我们这几个老朋友拼凑的。”“哦?”吴柱国惊异道,“他竟是这样的——”余教授和吴柱国相对坐着,渐渐默然起来。吴柱国两只手伸到袖管里去,余教授却轻轻的在敲着他那只僵痛的右腿。
  “柱国——”过了半晌,余教授抬起头来望着吴柱国说道,“我们这伙人,总算你最有成就。”
  “我最有成就?”吴柱国惊愕的抬起头来。
  “真的,柱国,”余教授的声音变得有点激动起来,“这些年,我一事无成。每次在报纸上看见你扬名国外的消息,我就不禁又感慨、又欣慰,至少还有你一个人在学术界替我们争一口气——”余教授说着禁不住伸过手去,捏了一下吴柱国的膀子。“钦磊——”吴柱国突然挣开余教授的手叫道,余教授发觉他的声音里竟充满了痛苦,“你这样说,更是叫我无地自容了!”“柱国?”余教授缩回手,喃喃唤道。
  “钦磊,我告诉你一件事,你就懂得这些年我在国外的心情了,”吴柱国把烟斗搁在茶几上,卸下了他那副银丝边的眼镜,用手捏了一捏他那紧皱的眉心,“这些年,我都是在世界各地演讲开会度过去的,看起来热闹得很。上年东方历史学会在旧金山开会,我参加的那一组,有一个哈佛大学刚毕业的美国学生,宣读他一篇论文,题目是:《五四运动的重新估价》。那个小伙子一上来便把‘五四’批评得体无完肤,然后振振有词的结论道:这批狂热的中国知识青年,在一阵反传统、打倒偶像的运动中,将在中国实行二千多年的孔制彻底推翻,这些青年,昧于中国国情,盲目崇拜西方文化,迷信西方民主科学,造成了中国思想界空前的大混乱。但是这批在父权中心社会成长的青年,既没有独立的思想体系,又没有坚定的意志力,当孔制传统一旦崩溃,他们顿时便失去了精神的依赖,于是彷惶、迷失,如同一群弑父的逆子——他们打倒了他们的精神之父——孔子,背负着重大的罪孽,开始了他们精神上的自我放逐,有的重新回头拥抱他们早已残破不堪的传统,有的奔逃海外,做了明哲保身的隐士。他们的运动瓦解了、变质了。有些中国学者把‘五四’比作中国的‘文艺复兴’,我认为,这只能算是一个流产了的‘文艺复兴’。他一念完,大家都很激动,尤其是几个中国教授和学生,目光一齐投向我,以为我一定会起来发言。可是我一句话也没有说,默默的离开了会场——”
  “噢,柱国——”
  “那个小伙子有些立论是不难辩倒的,可是,钦磊——”吴柱国的声音都有些哽住了,他干笑了一声,“你想想看,我在国外做了几十年的逃兵,在那种场合,还有什么脸面挺身出来,为‘五四’讲话呢?所以这些年在外国,我总不愿意讲民国史,那次在加大提到‘五四’,还是看见他们学生学潮闹的热闹,引起我的话题来——也不过是逗着他们玩玩,当笑话讲罢了。我们过去的光荣,到底容易讲些,我可以毫不汗颜的对我的外国学生说:‘李唐王朝,造就了当时世界上最强盛、文化最灿烂的大帝国。’——就是这样,我在外国喊了几十年,有时也不禁好笑,觉得自己真是像唐玄宗的白发宫女,拼命在向外国人吹嘘天宝遗事了——”
  “可是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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