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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管直起眼睛跟我打官腔。老子捞起袖子就指到他脸上说道:‘余主任,不瞒你说。民国十六年北伐,我赖鸣升就挑起锅头跟革命军打孙传芳去了。厨房里的规矩,用不着主任来指导。’你替我算算,老弟——”赖鸣升掐着指头,头颅晃荡着,“今年民国多少年,你大哥就有多少岁。这几十年,打滚翻身,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没经过?到了现在还稀罕什么不成?老实说,老弟,就剩下几根骨头还没回老家心里放不下罢咧。”
“大哥只顾讲话,我巴巴结结炒的‘蚂蚁上树’也不尝一下,你就是到川菜馆去,他们也未必炒得出我这手家乡味呢!”刘太太走过来,将身子插到赖鸣升和刘营长中间。“弟妹——”赖鸣升伸手到桌面,又想去拿那瓶喝掉了一半的金门高粱,却被刘太太劈手夺了过去,搂在怀里。“大哥,你再喝两杯,回头还熬得动夜吗?”赖鉒鸣升突然挣扎着立了起来,在胸膛上狠狠的拍了两下,沙哑着嗓子说道:
“弟妹,你也大小看你大哥了。你大哥虽然上了点年纪,这副架子依旧是铁打的呢。不瞒你弟妹说,大哥退了下来,功夫却没断过。天天隔壁营里军号一响,我就爬起来了。毒蛇出洞、螳螂夺臂、大车轮、小车轮——那些小伙子未必有我这两下呢!”
赖鸣升说着便离开了桌子,摆了一个架势,扎手舞脚的打起拳来,他那张殷红的脸上汗珠子如同水洗一般的流了下来,桌子上的人都笑得前俯后仰,刘太太赶忙笑着跑过去,捉住了他的手臂连拉带推的把他领到后面去洗脸,赖鸣升临离开厅堂又回过头来对刘太太说道:
“你可看到了,弟妹?日后回四川,你大哥说的不行了,十个八个饭锅头总还抬得动的。”
说得桌子上的人又笑了起来。赖鸣升进去以后,刘太太便在外面指挥着众人将饭桌收拾干净,换上了一张打麻将的方桌面。她把麻将牌拿出来,叫俞欣和骊珠两人分筹码,她自己却去将窗台上那双红蜡烛端了过来,搁在麻将桌旁的茶几上。那对蜡烛已经烧去了一大截,蜡烛台上淋淋沥沥披满了蜡油。正当刘太太用了一把小洋刀,去把那些披挂的蜡油剔掉时,屋内的盥洗室突然传来一阵呕吐的声音,刘营长赶忙跑了进去。
“醉了,”刘太太把手里的小洋刀丢到茶几上,对俞欣和骊珠摇了一摇头叹说道,“我早就知道,每次都是这样的。我们大哥爱闹酒,其实他的酒量也并不怎么样。”
“赖大哥喝了酒的样子真好玩。”骊珠咯咯的笑了起来,她向俞欣做了一下鬼脸,俞欣也跟着笑了。
“大哥睡下了,”隔了一会儿,刘营长走了出来,压低了声音说道,“他要我替几手,回头他自己来接。”刘太太沉吟了一会儿,她打了一个呵欠,两只手揉着太阳穴说道:
“我看算了吧。赖大哥这一睡下去,不晓得什么时候才醒得过来。闹了一天,我也累了。骊珠、俞欣,还是你们两人出去玩吧,倒是白拘了你们一夜。”骊珠连忙立了起来,俞欣替她穿上了她那件红大衣,自己也戴上了军帽,他又走到客厅一面镜子前头将领带整了一下,才和刘营长夫妇道了别。骊珠和俞欣走到巷子里时,看见信义东村那些军眷的小孩子都聚在巷子中央,有二三十个,大家围成了一个圆圈在放烟炮。刘家的儿子刘英正蹲在地上点燃了一个大花筒,一蓬银光倏地冒起六七尺高,把一张张童稚的笑脸都照得银亮。在一阵欢呼中,小孩子们都七手八脚的点燃了自己的烟炮,一道道亮光冲破了黑暗的天空。四周的爆竹声愈来愈密,除夕已经到了尾声,又一个新年开始降临到台北市来。
一九六七年《现代文学》第三十二期
那片血一般红的杜鹃花白先勇那片血一般红的杜鹃花
他们是在基隆附近,一个荒凉的海滩上,找到王雄的。他的尸体被潮水冲到了岩石缝中,夹在那里,始终没有漂走,舅妈叫我去认尸的时候,王雄的尸体已经让海水泡了好几天了。王雄全身都是乌青的,肚子肿起,把衣衫都撑裂了;他的头脸给鱼群叮得稀烂,红的红,黑的黑,尽是一个一个的小洞,眉毛眼睛都吃掉了。几丈外,一阵腐尸的恶臭,熏得人直要作呕。要不是他那双大得出奇的手掌,十个指头圆秃秃的,仍旧没有变形的话,我简直不能想像,躺在地上那个庞大的怪物,竟会是舅妈家的男工王雄。
王雄之死,引起了舅妈家中一阵骚动。舅妈当晚便在花园里烧了一大叠钱纸,一边烧,一边蹲在地上念念喃喃讲了一大堆安魂的话。她说像王雄那般凶死,家中难保干净。我告诉舅妈,王雄的尸首已经烂得发了臭,下女喜妹在旁边听得极恐怖的尖叫了起来,无论舅妈怎么挽留,她都不肯稍停,当场打点行李,便逃回她宜兰家中去了。只有表妹丽儿,我们瞒住了她,始终没有让她知道,因为怕她害怕,舅妈和我到王雄房中去收捡他的遗物,她对我赌咒,挨过这次教训,她一辈子再也不会雇用男工人了。
我第一次见到王雄,是两年前的一个春天里。我在金门岛上服大专兵役,刚调回台北,在联勤司令部当行政官。我家住在台中,台北的亲戚,只有舅妈一家,一报完到,我便到舅妈家去探望她们。舅舅生前是做大生意的,过世得早,只生下表妹丽儿一个人。舅舅留下了一笔很可观的产业,因此舅妈和表妹一向都过着十分富裕的生活。那时舅妈刚搬家,住在仁爱路四段,一幢三百多坪的大花园洋房里。我到舅妈家的那天,她正在客厅里打牌,心不在焉的问了我几句话,便叫我到花园里去找表妹丽儿去了。我母亲告诉过我,丽儿是舅妈含在嘴里长大的,六岁大,舅妈还要亲自喂她的奶,惯得丽儿上六年级了,连鞋带都不肯自己系。可是丽儿的模样儿却长得实在逗人疼怜,我从来没有见过哪家的孩子生得像她那样雪白滚圆的:圆圆的脸,圆圆的眼睛,连鼻子嘴巴都圆得那般有趣;尤其是当她甩动着一头短发,咯咯一笑的时候,她那一份特有的女婴的憨态,最能教人动心,活像一个玉娃娃一般,然而她那一种娇纵任性的脾气,也是别家孩子少有的,半点不遂她的意,什么值钱东西,拿到了手里便是一摔,然后往地上一坐,搓着一双浑圆的腿子,哭破了喉咙也不肯稍歇,无论什么人,连舅妈在内,也拗她不过来。
舅妈家的花园十分宽敞,新植的草木花树都打点得非常整齐,中间是一块绿茸茸的朝鲜草坪,四周的花圃里却种满了清一色艳红的杜鹃花,许多株已经开始打苞了。我一进到园内,便听到丽儿一连申清脆滑溜的笑声。当我绕过那丛芭蕉树的时候,赫然看见丽儿正骑在一个大男人的身上,那个男人手脚匍匐在草坪上,学着兽行,丽儿却正跨在他的背上,她白胖的小手执着一根杜鹃花的枝子,当着马鞭子一般,在空中乱挥,丽儿穿了一身大红的灯芯绒裙子,两条雪白滚圆的腿子露在外面不停的踢蹬,一头的短发都甩动了,乐不可支的尖笑着。
“表哥,看我骑马嘟嘟——”丽儿发觉我时,丢掉了手上的树枝,两手朝我乱招一顿,叫道,然后她跨过那个男人的头跳了下来,跑到我跟前来。那个男人赶忙爬了起来,向我笑着嗫嚅的叫了一声:
“表少爷——”
我发觉原来他竟高大得出奇,恐怕总有六呎以上,一颗偌大的头颅,头皮剃得青亮,黑头黑脸,全身都黑得乌铜一般发出了亮光来,他朝我咧着嘴,龇着一口的白牙齿,有点羞赧似的,一直搓着他那双巨掌,他的十个指头却秃得有点滑稽。他穿着一条洗得发了白的军裤,膝盖上沾满了泥草。
“表哥,”丽儿指着那个男人对我说道,“王雄说,他可以那样爬着走好几里路呢。”
“那是从前打仗的时候啊——”王雄赶忙分辩道,他的口音带着浓浊的湖南土腔。
“胡说!”丽儿皱起眉头打断他的话道,“你那天明明说过:你可以让我骑着上学校去呢。”
王雄讪讪的瞅着丽儿,说不出话来,浑黑的脸上竟泛起红晕来了,好像丽儿把他和她两人之间的什么秘密泄漏了一般。
“表哥,我带你去看,王雄替我捉来了好多蝈蝈儿。”丽儿说着便跑在我前头,引着我向屋内走去,跑了几步,她好像又突然记起了什么似的,停下来,转过身,向王雄伸出了她那只雪白滚圆的手臂叫道:
“王雄,来。”
王雄踌躇了一下,终于走上了前去,丽儿一把便捞住了他那粗黑的膀子,和他手牵手,径自蹦着跳着,往屋内跑去,王雄拖着他那庞大的身躯也跟着丽儿迟笨的奔跑起来。
到了晚间,舅妈打完牌,和我闲聊起来,才告诉我,原来王雄就是她新雇的男工。本来是行伍出身的,刚退了下来,人是再老实不过了,舅妈颇为赞许道,整天一声不响,就会闷着头做事,而且,看不出他那么个粗人,打理起花木来,却别有一番心思呢。舅妈说,园子里那成百株杜鹃花,一颗颗都是王雄亲手栽的。为什么要种那么些杜鹃花呢?舅妈叹了一口气解说道,还不是为了丽儿。就是因为那个小魔星喜欢杜鹃花的缘故。
“我从来也没见过,”舅妈突然笑得用手掩起了嘴来,“一个四十岁的大汉子,竟让个女娃娃牵着鼻子走,什么都依全了她。”
最后舅妈摇着头赞叹道:难得他们两个人有缘!
丽儿和王雄确实有缘。每次我到舅妈家去,总看见他们两人在一块儿玩耍。每天早上,王雄踏着三轮车送丽儿去上学,下午便去接她回来。王雄把他踏的那辆三轮车经常擦得亮亮的,而且在车头上插满了一些五颜六色的绒球儿,花纸铰的凤凰儿,小风车轮子,装饰得像凤辇宫车一般。每次出去接送丽儿,王雄总把自己收拾得头干脸净的,即使是大热天,也穿戴得体体面面。当丽儿从外头走进大门来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