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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爱你
他吃惊之余,一时忘了把这容易招罪的东西丢进忘怀洞里。等到他这么做时,他尽管很明白,表露出太多的兴趣是多么危险,还是禁不住要再看一遍,哪怕只是为了弄清楚上面确实写着这几个字。
这天上午他就无心工作。要集中精力做那些琐细的工作固然很难,更难的是要掩藏他的激动情绪,不让电幕察觉。
他感到好象肚子里有一把火在烧一样。在那人声嘈杂、又挤又热的食堂里吃饭成了一件苦事。他原来希望在吃中饭的时候能清静一会儿,但是不巧的是,那个笨蛋派逊斯又一屁股坐在他旁边,他的汗臭把一点点菜香都压过了,嘴里还没完没了地在说着仇恨周的准备情况。他对他女儿的侦察队为仇恨周做的一个硬纸板老大哥头部模型特别说得起劲,那模型足有两公尺宽。讨厌的是,在嗡嗡的人声中,温斯顿一点也听不清派逊斯在说些什么,他得不断地请他把那些蠢话再说一遍。只有一次,他看到了那个姑娘,她同两个姑娘坐在食堂的那一头。她好象没有瞧见他,他也就没有再向那边望一眼。
下午比较好过一些。午饭以后送来的一件工作比较复杂困难,要好几个小时才能完成,必须把别的事情都暂时撇在一边。这项工作是要篡改两年前的一批产量报告,目的是要损害核心党内一个重要党员的威信,这个人现在已经蒙上了阴影。这是温斯顿最拿手的事情,两个多小时里他居然把那个姑娘完全置诸脑后了。但是接着,他的记忆中又出现了她的面容,引起了不可克制的要找个清静地方的炽烈欲望。他不找到个清静的地方,是无法把这桩新发生的事理出一个头绪来的。今晚又是他该去参加邻里活动中心站的晚上,他又马马虎虎地在食堂里吃了一顿无味的晚饭,匆匆到中心站去,参加“讨论组”的讨论,这是一种一本正经的蠢事,打两局乒乓球,喝几杯杜松子酒,听半小时题叫《英社与象棋的关系》的报告。他内心里厌烦透了,可是他第一次没有要逃避中心站活动的冲动。看到了我爱你(I love you)三字以后,他要活下去的欲望猛然高涨,为一些小事担风险太不划算了。一直到了二十三点,他回家上床以后,在黑暗中他才能连贯地思考问题。在黑暗中,只要你保持静默,你是能够躲开电幕的监视而安然无事的。
要解决的问题是个实际问题:怎样同那姑娘联系,安排一次约会?他不再认为她可能是在对他布置圈套了。他知道不会是这样,因为她把纸片递给他时,毫无疑问显得很激动。显然她吓得要命,谁都要吓坏的。他的心里也从来没有想到过拒绝她的垂青。五天以前的晚上,他还想用一块铺路的鹅卵石击破她的脑袋;不过这没有关系。他想到她的赤裸的年轻的肉体,象在梦中见到的那样。他原来以为她象她们别人一样也是个傻瓜,头脑里尽是些谎言和仇恨,肚子里尽是些冰块。一想到他可能会失掉她,她的年轻白嫩的肉体可能从他手中滑掉,他就感到一阵恐慌。他最担心的是,如果他不同她马上联系上,她可能就此改变主意。但是要同她见面,具体的困难很大。这就象在下棋的时候,你已经给将死了却还想走一步。你不论朝什么方向,都有电幕对着你。实际上,从他看到那字条起,五分钟之内,他就想遍了所有同她联系的方法。现在有了考虑的时间,他就逐个逐个地再检查一遍,好象在桌上摆开一排工具一样。
显然,今天上午那样的相遇是无法依样画葫芦地再来一遍的了。要是她在记录司工作,那就简单得多,但是小说司在大楼里的坐落情况,他只有个极为模糊的概念,他也没有什么借口可到那里去。要是他知道她住在哪里和什么时候下班,他就可以想法在她回家的路上去见她。但是要跟在她后面回家并不安全,因为这需要在真理部外面荡来荡去,这一定会被人家注意到的。至于通过邮局写信给她,那根本办不到。因为所有的信件在邮递的过程中都要受到检查,这样一种必经的手续已不是什么秘密了。实际上,很少人写信。有时万不得已要传递信息,就用印好的明信片,上面印有一长串现成的辞句,只要把不适用的话划掉就行了。反正,他也不知道那个姑娘的姓名,更不用说地址了。最后他决定,最安全的地方是食堂。要是他能够在她单独坐在一张桌子旁时接近她,地点又是在食堂中央,距离电幕不要太近,周围人声嘈杂,只要这样的条件持续有那么三十秒钟,也许就可以交谈几句了。
在这以后的一个星期里,生活就象在做辗转反侧的梦一样。第二天,在他要离开食堂时她才到来,那时已吹哨了。她大概换了夜班。他们两人擦身而过时连看也不看一眼。接着那一天,她在平时到食堂的时候在食堂中出现,可是有三个姑娘在一起,而且就坐在电幕下面。接着三天,她都没有出现。这使他身心紧张,特别敏感脆弱,好象一碰即破似的;他的任何一举一动,不管是接触还是声音,不管是他自己说话还是听人家说话,都成了无法忍受的痛苦。即使在睡梦中,他也无法完全逃避她的形象。他在这几天里没有去碰日记。如果说有什么事情能使他忘怀的话,那就是他的工作,有时可以一口气十分钟忘掉他自己。她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一无所知,也不能去打听。她可能已经化为乌有了,也可能自杀了,也可能调到大洋国的另外一头去了——最糟糕,也是最可能的是,她可能改变了主意,决定避开他了。
第二天她又出现了,胳臂已去了悬吊的绷带,不过手腕上贴着橡皮膏。看到她,使他高兴得禁不住直挺挺地盯着她看了几秒钟。下一天,他差一点同她说成了话。那是当他进食堂的时候,她坐在一张距墙很远的桌子旁,周围没有旁人。时间很早,食堂的人不怎么多。队伍慢慢前进,温斯顿快到柜台边的时候,忽然由于前面有人说他没有领到一片糖精而又停顿了两分钟。但是温斯顿领到他的一盘饭莱,开始朝那姑娘的桌子走去时,她还是一个人坐在那里。他若无其事地朝她走去,眼光却在她后面的一张桌子那边探索。当时距离她大概有三公尺远。再过两秒钟就可到她身旁了。这时他的背后忽然有人叫他“史密斯!”他假装没有听见。那人又喊了一声“史密斯!”,声音比刚才大一些。再假装没有听见已没有用了。他转过头去一看,是个头发金黄、面容愚蠢的年青人,名叫维尔希,此人他并不熟,可是面露笑容,邀他到他桌边的一个空位子上坐下来。拒绝他是不安全的。在别人认出他以后,他不能再到一个孤身的姑娘的桌边坐下。这样做太会引起注意了。于是他面露笑容,坐了下来。那张愚蠢的脸也向他笑容相迎。温斯顿恨不得提起一把斧子把它砍成两半。
几分钟之后,那姑娘的桌子也就坐满了。
但是她一定看到了他向她走去,也许她领会了这个暗示。第二天,他很早就去了。果然,她又坐在那个老地方附近的一张桌边,又是一个人。队伍里站在他前面的那个人个子矮小,动作敏捷,象个甲壳虫一般,他的脸型平板,眼睛很小,目光多疑。温斯顿端起盘子离开柜台时,他看到那个小个子向那个姑娘的桌子走去。他的希望又落空了。再过去一张桌子有个空位子,但那小个子的神色表露出他很会照顾自己,一定会挑选一张最空的桌子。温斯顿心里一阵发凉,只好跟在他后边,走过去再说。除非他能单独与那姑娘在一起,否则是没有用的,就在这个时候,忽然忽拉一声。那小个子四脚朝天,跌在地上,盘子不知飞到哪里去了,汤水和咖啡流满一地。他爬了起来,不高兴地看了温斯顿一眼,显然怀疑是他故意绊他跌交的。不过不要紧。五秒钟以后,温斯顿心怦怦地跳着,他坐在姑娘的桌旁了。
他没有看她,他放好盘子就很快吃起来。应该趁还没有人到来以前马上说话,但是他忽然一阵疑惧袭心。打从上次她向他有所表示以来,已有一个星期了。她很可能已经改变了主意,她一定已经改变了主意!这件事要搞成功是不可能的;实际生活里是不会发生这种事情的。要不是他看到那个长发诗人安普尔福思端着一盘菜饭到处逡巡要想找个座位坐下,他很可能根本不想开口的。安普尔福思对温斯顿好象有种说不出的感情,如果看到温斯顿,肯定是会到他这里就座的。现在大约只有一分钟的时间,要行动就得迅速。这时温斯顿和那姑娘都在吃饭。他们吃的东西是用菜豆做的炖菜,实际上同汤一样。温斯顿这时就低声说起来。他们两人都没有抬起头来看,一边把稀溜溜的东西送到嘴里,一边轻声地交换几句必要的话,声色不露。
“你什么时候下班?”
“十八点三十分。”
“咱们在什么地方可以见面?”
“胜利广场,纪念碑附近。”
“那里尽是电幕。”
“人多就不要紧。”
“有什么暗号吗?”
“没有。看到我混在人群中的时候才可以过来。眼睛别看我。跟在身边就行了。”
“什么时间?”
“十九点。”
“好吧。”
安普尔福思没有见到温斯顿,在另外一张桌子边坐了下来。那姑娘很快地吃完了饭就走了,温斯顿留了下来抽了一支烟。他们没有再说话,而且也没有相互看一眼,两个人面对面坐在一张桌子旁,这可不容易做到。
温斯顿在约定时间之前就到了胜利广场。他在那个大笛子般的圆柱底座周围徘徊,圆柱顶上老大哥的塑像向南方天际凝视着,他在那边曾经在“一号空降场战役”中歼灭了欧亚国的飞机(而在几年之前则是东亚国的飞机)。纪念碑前的街上,有个骑马人的塑像,据说是奥立佛克伦威尔。在约定时间五分钟以后,那个姑娘还没有出现。温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