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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靖四十三年,秋闱杨圭与同门师兄弟一起参加乡试,中举。次年春闱会试以三甲第一百二十一名登科,这一科的状元是范应期。通过考试选拔为庶吉士,期年,擢翰林编修,微观天下事。同年四月,因病返乡。
四十四年,严世蕃伏诛。土蛮犯辽东,俺答犯肃州,李春芳预机务。
从京城至湖广的官道上几匹驿马加鞭奔过,引起一阵尘土飞扬,一旁缓缓慢行的水牛打了个喷嚏,牵着的牛车内端坐着一位年约二十许的书生,身着遥溃裆枪橄缪〉难罟纭R桓鲈碌某德砝投伲抛吡艘话氲穆烦蹋橥疽RN奁凇Q罟缟焓纸移4车上帘布一角,被扬起的尘土呛得咳嗽起来,想到:“自己还真是奔波的命,没几年里数千里来回跑了好几趟,连牛车都颠簸习惯了。”
再辗转走了近一个月,从澧浦口换走水路,几番周折,终于来到了义陵。杨圭从包袱里拿出一吊钱给车夫做车费,自己挽了包袱踉踉跄跄按照记忆里的模样往前走去,边走边想:“自己总算明白古人说的‘近乡情怯’是一番什么滋味了。”
找到杨家老宅,宅中摆设如常,却没有人在,周围寂静非常,偶尔传来几声犬吠。屋中针线活做了一半,灶上蒸的米也熟了一半,墙上依旧如往日般挂着装裱好了的几行大字,是父亲杨秀才的手笔。刘氏应该是有事出了门,杨圭找到了久违的熟悉感,心中平静下来。放下包袱径自倒了杯茶水解口渴,在凳子上坐着等待,一时许多遗忘已久的画面一帧一帧地跳将出来。
刘氏找邻居借阵线盒子回来,见屋里好似来了生人心中大惊,想到:“莫不是遭了贼。”两股发颤地往前走去,见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在屋里坐着,这年轻人在这时听到声响,抬起头来,四目相对。做母亲的“嘭”一声扔掉手中盒子,扑过来抱住年轻人大哭道:“我的儿啊!”母子相逢场面混乱异常,催人落泪,笔者不再赘述。
二人闲话完毕,又问了双方近况。杨圭道:“说来阿母如此惊讶,想是没有收到我的来信吧。我在两个月前从京城寄了封家书回来,算日子也该到了。”刘氏道:“不知是哪个杀千刀的将我儿的家书遗漏了。”杨圭想起自己这一路的艰辛,释然道:“也怪不得他们。这路途遥远,出了差错也是难免的。只是让阿母受惊了。”刘氏笑道:“不妨的,只要我儿回来,阿母欢喜还来不及呢!”
杨秀才这几年总算教出了点名声,因年纪大了,体力不比从前,遂提前回到家中,意外看到了杨圭。父子相逢场景不再赘述。
杨秀才得知杨圭如愿中了进士,一时欢喜疯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连声喃喃道:“果然是我的儿子。”杨圭见杨秀才年纪不大,却老态毕现,一头乌发早已花白,眉目间因常年不得意隐见郁色,想到自己长年不在家尽孝,一时心中十分愧疚。
杨秀才问起杨圭归家缘由,杨圭将这几年的经历一一说来,又道:“儿子虽然现在入了翰林编修,但如今朝局险恶,还是暂避为上。”杨圭心道:“今年严世蕃被斩,严党算是彻底倒了,再无翻身的可能,可是徐阶、高拱、张居正他们三个又会如何相互争斗呢?再者,圣上龙体一天不如一天,眼看天下就是裕王的了。新旧更替,历来是局势危乱之际,我在朝中又无根基,呆下去恐怕会有性命之忧。父亲不知道这些,告诉他反而增添烦恼。”遂不再言语。杨秀才见他不再详细说,知恐涉机密。虽然眼下不领实缺,但正六品的绿色官袍却是实打实的。自己的儿子一向如有天佑,官运亨通是必然的事,一时欢喜无限。
刘氏见父子二人谈得差不多了,插言道:“阿元,话说你也老大不小了,这么多年在外面,可有中意的女子?”杨圭愣了一会儿,苦笑道:“儿子还小。”刘氏想了想,又道:“也不小了,你若是有意,隔壁的张大婶家……”杨秀才听到这里大喝道:“慎言!”刘氏愣住,杨秀才慢言道:“身份不相配。”刘氏转头望向杨圭,杨圭缓缓点了点头。一时想起卫茝,真不知道自己此生会不会娶亲,脸上不由得浮现出了一个苦涩的笑容来。刘氏看着杨圭的笑容,恍惚想起好多年前某个少年对自己说,找到了好朋友,心中大哭“我的儿啊!”却不敢也不能说出来。
杨圭次日一早去了西市,在城东某处买了一座宅院,雇了一个本族远房亲戚照顾家里。每日只在新院落读书习字。
一日,杨圭在里屋习字,忽然听到门外隐隐传来敲门声,遂搁下笔走出房门倾听,果然是有人敲门,估计是敲了有一会儿了,“砰砰”的声音像是在宣泄叩门人的不满。杨圭一边跑去开门,一边心想:“杨大叔年老耳背,若是误了什么重要的客人可真是不方便啊。”
一开门看到一个年约三十的读书人,风尘仆仆,面容沧桑。杨圭仔细辨认了好一会儿,还是没想起是谁,这时来人开口道:“杨兄,你还记得我吗?我是李一呀!”
杨圭恍然大悟,连声道:“是,是李一啊,我们可是好久没见着了,来,里面请。”说着将李一延入客房,一边吩咐道:“杨叔,有客人来了。去沽几斤酒,下几个小菜。”
一时宾主坐定,闲话家常,两人是贫贱之交,虽多年未见,到底还是有情分在,再者一个有求于人,一个有心应酬,加上酒酣耳热,一时气氛便活络起来。酒过三巡后,李一见寒暄客套话差不多说尽,再不进入正题恐怕便要冷场了,方才艰难开口道:“杨兄,其实我此次前来是有一件事相求。”
杨圭微笑道:“但说无妨,只要是兄弟能办到的。”
既然开了口,接下来就容易多了。李一接着道:“这事对杨兄来说应该不是什么难事。我岳家因与邻里有了些纠纷,闹上了公堂,这官司现今落在曹县长手里,不日就审判了。”说罢,顿了顿,开口道:“我听说,这曹县长与杨兄有旧呀。”
杨圭心下了然,接口道:“邻里纠纷还是私下调解为上。我因病归故里,本是不方便参与县中讼事的。”话锋一转,接着道:“不过既牵扯到李兄岳丈,便如我亲父一般。”
李一见杨圭作态,一时心中厌恶,脑海中蓦地蹦出一句:“若是真如你亲父一般,我的事不久泡汤了吗?”转念想到:“自己有求于人,这样想万一有一分显在脸上,被他看出了端倪,事情就不妙了,万万不可如此。”遂竭力平静,听他继续说。
杨圭继续道:“正好我将往拜谒曹县长,若是便宜,便说及此事,断不会让贵岳家含冤受屈就是!”话说得急,说罢连忙呷一口茶润润喉。
李一本不抱指望,今听得杨圭一口应承,自然喜出望外。虽还不一定成事,但总比求告无门的要好。事既然已经说好了,李一遂放下心思,一改来时沉默寡言,局促不安的模样,一时话多起来,专心与杨圭闲话当年。忽想到什么,喃喃自语道:“想不到你倒是转了性子。”
杨圭装作没听清,忙问道:“李兄说什么?”
李一自悔失言,连忙掩饰性地举起手中的酒杯,道:“这酒,可真是好酒啊!”
杨圭接口道:“可不是嘛,这可是杨叔特地从邻家酒铺里沽来的,说是几十年的陈酿了,周围酒家都比不得。”说罢微笑地举了举手中酒杯,抿了一口示意。
李一看杨圭神色如常,以为已经掩饰过去,放下心来,也应景似的饮了一杯。
杨圭已听到李一说了什么,又是什么意思,为免尴尬,只装作没听见。自己少年时不爱搭理人,也不理事,大概是他上门时本就没指望自己会应承他吧。一样一想,不由得忆起许多往事来。
李一闲话道:“说起来,你这次回来,我们没几个知道。你也不说一声,这不,怪冷清的。”
杨圭想起门前积累的落叶,眼角上扬,道:“可不,已经到‘门口罗雀’的地步了。”说罢哈哈大笑起来。
李一看到杨圭作怪的表情,忍俊不禁。想了想,又道:“我们也就算了,怎么你回来不去找卫茝呀?当年你们两个可是…”李一看到杨圭投在自己身上的眼神,冰冷阴沉,话戛然而止,怎么也说不下去,笑容也僵在脸上。
气氛一时有些沉闷,李一心中后悔不迭自己怎么就挑了这么个话题。才听到杨圭缓缓道:“你知道北宋孟献皇后故事吗?”
李一见杨圭总算肯说些什么,心下一松,又听见他扯到某个死了几百年的老女人,联想到他少年时就喜欢讲不着边际的历史故事,这下总算是找回了一点熟悉感,又不晓得他到底想讲些什么,心中不免忐忑,只得耐住性子听下去。
“孟献皇后孟氏,本是小家小户的女子,因机缘巧合被高太皇太后嫁给了当时的皇帝哲宗。二人婚后不谐,她不得宠,宫中得宠的是贵妃刘氏,也许是门第的原因,她也不知道怎么去争宠,甚至女儿病了也束手无策,反而求助巫医,被贵妃钻了空子,诬以巫蛊之名,顺利地被废,在瑶华宫修行。”
“三十多年过去了,皇帝也换了两三茬,宗室南迁,国难当头之际,国民想起了这位皇后,将她迎入宫廷,主持大局。果然,她在宫变之际以果断老练的手段震慑住暴徒,对后来的南宋高祖中兴作了巨大的贡献。这个时候的她与当年那个软弱无主见的皇后判若两人。其间唯一改变的是时间。”
“所以,时间会让一个资质不差的人明白很多事情。”
李一讪讪道:“是啊,很多年了。” 随即腹诽道:“不过想说时过境迁,物是人非,竟然扯出这么多!”狐疑地扫了对面自怨自艾的人一眼,心想:“这话,除了卫茝,也可以影射我吧?”心里不免别扭起来。
杨圭心想:“十年,足以让我明白,他不爱我。”嘴里却说:“来,来,继续喝酒。”盛筵继续。
一直喝到日沉时分,二人意犹未尽,奈何天色已晚,李一再不赶回家,就要触犯宵禁之令了。于是主人家再三挽留,做客人的再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