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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尼姑看见谭绍闻来,笑哈哈合手儿向王氏道:“阿弥陀佛!你老人家前生烧了好香,积的一般儿金童玉女。你看小山主分明是韦驮下界,不枉了程老爷取他个案首。指日儿就是举人进士,状元探花。”王氏笑道:“没修下那福。”范姑子道:“老菩萨没啥说了,你修的还少么?况且今日正往前修哩。”这谭绍闻方才得插口道:“母亲叫我说些什么?我忙着哩。”范姑子即接口道:“不是不请小山主来,原是敝庵中要修伽蓝宝殿,是你烧过香的地方。那圣贤老爷神像颜色也剥落了,庙上瓦也脱却几十个,下了雨就漏下水来,如今要翻盖老爷歇马凉殿,洗画金身,我央南门内张进士作了募疏头,张进土说他眼花了,没本事写。满城中就是小山主一笔好字,叫我央你写写,好募化众善人。适才老菩萨上了五钱银子。你看羊毛虽碎,众毛攒毡。小山主替我写写,这个功德不校”王氏道:“你去写写也罢,范师傅这般央的么?”谭绍闻道:“着实忙,讨不得一个闲空儿。如今程老爷差礼房送了两道题目,明日就要卷子哩。”范姑子哈哈大笑道:“老菩萨,你看么,县里堂上太爷,还一定叫小山主写,怪不得我来央么。嗔道,张进士说满城中就是小山主写的好。”王氏向姑子道:“他不得闲么,想是县里要他写。必是紧的。”范姑子道:“今日不得闲,明日也罢。我也要预备一点茶果,一发更好。”王氏道:“你是出家人,也不用你费事,他明日去罢。”谭绍闻心中有事,正打不开这姑子烦扰,遂顺口道:“我明日去罢。”范姑子道:“阿弥陀佛。山主明日去写,你看那神灵是有眼的,伽蓝老爷监场,管保小山主魁名高中。”谭绍闻含糊答应,急上碧草轩作文检韵。王氏管待法圆,午后去讫。
到了次日早饭后,只见一顶二人挑轿直到碧草轩来接,绍闻只得坐了轿子,下了竹帘儿,一径到地藏庵来。下轿进了庵门,范姑子见了笑道:“天风刮下来的山主。”也不让客堂坐,穿了东过道,径到楼院。叫道:“慧娃儿,谭山主到了。”慧照笑微微的打楼花门伸头望下看着,也不说话,范法圆早引的胡梯下。上的楼来,慧照急忙把桌上针线筐儿移过一边。让座坐下,法圆自下搂取茶,捧杯递与谭绍闻。
茶罢,谭绍闻开言道:“请张老先生募引稿儿一看。”法圆道:“忙的什么?等闲山主不来,兼且劳动大笔,我且去街上办些果品下茶。”谭绍闻道:“不消费事。把稿儿拿出来,我看看字儿多寡,好排行数。字多时,我带回书房去写,差人送来。”法圆道:“举人、进士也不是一两天读成的。就在小庵随喜上半日,心机也开廓些。”慧照道:“听说府上小菩萨是孔宅姑娘,针线极好,花样儿也高。改月捎两样儿我瞧瞧。”
法圆道:“你也役见这小菩萨,模样儿就是散花天女一般,天生的一对儿。”谭绍闻心中恋着读书,奈不得他师徒缠绵,只是催募引稿儿。法圆到客堂拿募引,却是一个小簿儿,上面黄皮红签,内边不过是:“张门李氏施银一钱”“王门宋氏施钱五十文”而已,并无募引稿儿。谭绍闻道:“只怕你带拿了,上面那有张进土的疏引?”范法圆道:“我就是请小山主做稿,就顺便儿写上。难说你就不是个进土?”谭绍闻道:“也罢,我就写这施主名姓。若嫌无疏引,我的学问还不能杂著。”
慧照道:“一般有这簿儿,何用再写。我倒央山主与民起个仿影格儿,我学几个字儿罢。”一面开箱子取出两张净白纸儿,放在桌卜手中早已磨起墨来。谭绍闻也只图聊且应付,便拈笔在手写出来,写的杜少陵游奉先寺的诗句。两行未完,范法圆道:“山主写着,我去了就来。”。。——此处一段笔墨,非是故从缺略,只缘为幼学起见,万不敢蹈狎亵恶道,识者自能会意而知。
且说傍午,范法圆办了些吃食东西,就叫徒弟在楼上陪谭绍闻用了午饭,二人握手而别。下的楼来,从东过道转到前院,猛可的见白兴吾站在客堂门口,谭绍闻把脸红了一红,便与白兴吾拱手。那白兴吾用了家人派头,把手往后一背,腰儿弯了一弯,低声应道:“南街俺家大爷在此。”张绳祖早已出客堂大笑道:“谭贤弟一向少会呀!”谭绍闻少不得随至客堂,彼此见礼,法圆让座坐下。张绳祖叫道:“存子斟茶来。”法圆道:“怎敢劳客。”张绳祖笑道:“他几年不在宅里伺候,昨日新叫进来,休叫他忘了规矩,省的他在外边大模大样得罪亲友。”白兴吾只得把茶斟满,三个盘儿奉着,献与谭绍闻。绍闻起坐不安,只得接了一盅。张绳祖取盅在手,还嫌不热,瞅了两眼。又奉与法圆,法圆连忙起身道:“那有劳客之理,叫我如何当得起。”张绳祖笑道:“范师傅陪客罢,不必作谦。”
这谭绍闻一心要归,却又遇见这个魔障,纵然勉强寒温了几句,终是如坐针毡。这张绳祖忽叫白兴吾道:“存子呀,你先回去对你大奶奶说,预备一桌碟儿,我与谭爷久阔,吃一杯。快去!”
白兴吾道了一声:“是。”比及谭绍闻推辞时,已急出庵门而去。
范法圆道:“一个山主是写募引的,一个山主是送布施的,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只是我是个女僧,不便随喜。”张绳祖道:“前二十年,你也就自去随喜了。”谭绍闻道:“实告张兄,我近日立志读书,实不敢遵命,改日府上叨扰谢罪。”
张绳祖道:“改日我送柬去,你又该当面见拒了。你或者是怕我叫你赌哩,故此推托。我若叫你赌,我就不算个人。都是书香旧族,我岂肯叫你像我这样下流?你看天已日西,不留你住,难说赌得成么?放心,放心,不过聊吃三杯,叙阔而已,贤弟不得拒人千里之外。”话尚未完,白兴吾已回来复命。张绳祖一手拉住谭绍闻的袖子,说:“走罢。”谭绍闻仍欲推阻,张绳祖道:“贤弟若不随我去,罚你三碗井拔凉水,当下就吃,却不许说我故伤人命。我不是笨人,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不如咱走罢。”谭绍闻见话中有话,又兼白兴吾跟着,少不得随之而去。
范法圆后边跟送,张绳祖道:“范师傅,太起动了,改日送布施四两。”范法圆道:“阿弥陀佛!”作别而去。
一路行来,又到张绳祖这剥皮厅中来。有诗为证:华胄遥遥怎式微,老人庭训少年违;琴书架上骰盆响,一树枯梅晒妓衣。
果然谭绍闻进了张宅,过了客厅,方欲东边饲堂院去,只听内边有人说道:“你方才赔了他一盆,这一盆管保还是个叉。”
一个说道:“我不信。”谭绍闻便不欲进去。张绳祖扯了一把说道:“咱不赌,由他们胡董。”
二人进去,只见王紫泥害暴发眼,肿的核桃一般,手拿着一条汗巾儿掩着一只眼,站在高背椅子后边看掷色子。看的原来就是他的十九岁儿子王学箕,为父亲的,在椅子后记盆口。
一个张绳祖再从堂侄张瞻前。一个是本城有名的双裙儿。一个是汾州府一个小客商名叫金尔音,因父亲回家,故在此偷赌。
一个妓女还是红玉。这谭绍闻只认的王紫泥、红玉,其余都不认的。众人见客进来,只说得一句道:“不为礼罢。”口中仍自“么么么”“六六六”喊叫的不绝。
张绳祖将谭绍闻让到柯堂东间,现成的一桌围碟十二器,红玉早跟过来伏侍。王紫泥掩着眼也随谭绍闻过来,一同坐下。
白兴吾早提酒注儿酌酒,散了箸儿。张绳祖道:“这就是朝东坐的那位金相公厚赐,送我的真汾酒。”谭绍闻向赌场让道:“请酒罢!”只听色盆桌上同声道:“请,请。”也不分是谁说的。王紫泥把杯举了一举放下了,张绳祖道:“老王,你嫌酒厉害么?”王紫泥道:“你看我的眼。昨晚皂班头儿宋三奎承我了一宗人情,请我吃鱼,我说不敢吃,他说不忌口,眼就会好了。我又忍不住,他又让的恳,吃不多些儿,这一夜几乎疼死了。今日七八分,是要瞎的样子。”张绳祖道:“你先怎与令郎看叉快?”王紫泥道:“听声儿罢,谁敢看盆中黑红点儿。”大家轰然一笑。
红玉殷勤奉让,诉起离情,眼内也吊了几颗珍珠儿。又唱了几套曲子,俱是勾引话儿。这谭绍闻酒量本是中等,兼且汾酒是原封的,燥烈异常,不多一时,早过了半酣岗子。从来酒是迷魂汤,醉了便乖常,坏尽人间事,且慢夸杜康。
大凡人到醉时,一生说不出来的话,偏要说出来;一生做不出来的事,偏要做出来。所以贪酒好色、吃酒赌博的字样,人都做一搭儿念出。故戒之酒,不下于赌娼。谭绍闻酒已八分,突然起来道:“我也赌何如?”张绳祖道:“贤弟有了酒,怕输钱。”红玉也急劝莫赌。谭绍闻醉言道:“我不服这话。”只听得窗儿外两个提茶的小厮卿咬道:“个个输的片瓦根缘的,都会说这个‘我不服’张绳祖听的骂道:“那个忘八羔子,在外边胡说什么!”谭绍闻说着,已到赌桌上,伸手便爬色子,掷道:“快!快!快!”众人见谭绍闻醉了,都起身收拾钱,欲散场儿。谭绍闻急了道:“五家儿何妨?嫌弃我没钱么?输上三五百两,还给的起。”拍着胸膛道:“是汉子。”王紫泥掩着眼,急说道:“谭相公要赌就赌,但还须一个安排。他们这场中三五串钱,猫挤狗尿的,恶心死人。若要赌时,天也黑了,叫老张点起灯来,重新弄个场儿。小儿也替我搭上一把手儿,干干净净的耍一场子。金相公你也不走罢。”谭绍闻道:“我的性子,说读就读,说赌就赌,您知道么?”张绳祖道:“自然是知道的。”
小厮斟了一盘茶,红玉逐位奉了。张绳祖遂叫假李逵在书柜里取了一筒签儿,俱是桐油髹过的。解开一看,上面红纸写的有十两、二十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