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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少两个钱一般,也上不哩口号。相公是瞎话罢。”绍闻道:“委实一时手乏,急切的弄不来。”冯三朋道:“一文钱急死英雄汉,也是有的。”白兴吾道:“若是真真的只要二十两,我就替相公办了。”于是腰中取出一串子钥匙,开了柜子,扯开抽斗,取了一封。说是馆中籴麦磨面银子二十两;又取了一封,说是丁端宇屠行寄放买猪银子二十两。”相公检成色好的拿去济急,不拘几时还。”绍闻道:“只二十两就够,少过了一时就还。”白兴吾道:“说薄了。与其早还,何如不借?把俺们真真当做钱上取齐朋友么?”冯三朋道:“姐夫,你且收拾了,等走时,叫相公称的走。”白兴吾笑道:“呸!桌上放上几年也不怎的,就怕你老冯见财起意。”大家一笑,又吃起酒来。绍闻一来有了银子,二来不肯负了白兴吾盛心,遂安安儿坐下。
酒不数巡,只见两个人手拿着搭猪钩子进的门来,说道:“要看你这一圈猪哩。”白兴吾道:“请坐。猪是丁端宇定下了,这桌上就是他的样银。”那两个人扭项就走,说:“每常的猪,就是俺买,今日又添出姓丁的来。”白兴吾笑扯道:“坐下商量。”二人回来,把钩子靠在门旁,褡裢儿放在桌上,说道:“有贵客在此,怎好讲咱这血盆行生意?”自兴吾道:“谭相公也是极随和的人,大家幸会,吃一杯,说说家常,也领个教儿。只是盘子残了,不好让二位,咱再另整一桌粗碟儿何如?”那屠户便道:“第二的,你去架上取五斤肉来,上了咱的支账。”冯三朋道:“魏大哥开着屠行,开口便是猪肉,也算不的敬谭相公的东西。咱们同到街上另办几味来何如?”
白兴吾道:“冯第三的到底是行里串了二年,说话在理。”冯三朋道:“在理不在理,回来不吃你这宗酒。你去南酒局里弄一坛子去,搀些潞酒、汾酒吃。”那屠行魏胡子也说道:“真正不差。”绍闻再三拦阻,那里挡得祝二人去了不多一时,回来又带了一个半醉的人——是个捕役,名字叫张金山。这张金山是个住衙门的人,还向谭绍闻作了个不偏不正的揖,说道:“久仰谭相公大名,今日听二位贤弟说尊驾在此,无物可敬,割了五斤牛肉——是教门的干净东西,略伸薄敬。”谭绍闻道:“不敢。请问高姓?”白兴吾道:“他姓张,外号叫‘云里雕’。是一把好拿手,荆老爷新点的头役。”冯三朋道:“今日待客,不许土产,惟有张头儿与土产不差什么。”白兴吾道:“他又不会杀牛,如何是土产?”
冯三朋道:“你再想。”白兴吾道:“是了,是了!你们是什么?我的南酒已到。”魏二屠把篮子东西摆开,乃是烧鸡,咸鸭,熏鸽,火腿之类,还有二斤把鲤鱼二尾,五斤鲜肥羊肉。
白兴吾叫速到火房整理起来。
不多一时,抹桌摆来,果然尖碗满盘十来器排在桌上。谭绍闻首座,张捕头次座相陪,左边屠行魏胡子,右边牙行冯三朋,三朋下首魏二屠,主座是酒家白兴吾。且说这一场好吃,但只见:长胾大脔,暖烘烘云蒸霞蔚而至;饕口馋舌,雄赳赳排山倒海而来。腮能裹而唇能收,果然一入鲜出;齿善断而牙善挫,端的有脆无坚。箸本无知,也会既得陇而更望蜀;匙亦善狡,偏能近舍魏而远交齐。磕碗撞盘,几上奏敲金戛玉之韵;淋汤漓汁,桌头写秦籀汉篆之形。羊脾牛肝,只觉得充肠盈胃;鸡骨鱼剌,那管他戟喉穿龈。眨眼时仰盂空排,画成下震上震之卦;转眼间虚碗鳞次,绘出鲁鼓薛鼓之文。
吃罢了,便猜枚行令,吃起酒来。
总之,此辈屠沽,也没歹意,不过是纵饮啖以联交好意思。
绍闻初心,也还有嫌择之意,及到酒酣,也就倾心下交起来。
酒后言语亲热,这个说:“老大爷在世,见俺们才是亲哩。”
那个说:“老乡绅在日,贫富高低,人眼里都有。如今相公也是这样盛德。到明日有什么事,俺情愿舍死拚命去办。”酒助谈兴,话添饮情。将及日夕,那捕头大醉了,推说解手,到街上又叫了两个唱曲子小孩子,唱着侑酒。将及日沉西山,早已俱入醉乡。那一班人,也就有因闲言剩语争吵起来,要打起架来的意思。恰好家中来接,把谭绍闻搀的回去。那借银子一事,不但谭绍闻忘却,那白兴吾也忘在东洋大海去了。
绍闻到家,连人也不认的,酩酊大醉。扶进东楼,呕吐满屋,臭秽莫堪。孔慧娘虽说不怨,却因自己有病,难以收拾。
冰梅盖灰覆土扫除干净,还泡了一壶滚茶伺候。慧娘犯了旧症,登时发晕起来。冰梅将兴官儿送与奶奶去睡,自己也在东楼歇了,伺候一个醉人,一个病人。
到了次日天亮,夏逢若又差人催讨银子,绍闻仍在梦中。
待巳牌时候,方才睁眼。德喜儿在窗外说道:“夏叔昨日那人又在门上问话哩。说昨晚等到更深不见音信,今日委实急了,刻下要讨个实落。”绍闻方想起昨日白兴吾借银,走时大醉,竟是忘了。
没奈何披衣起来。问明夏家来人在后门,只得从前门向白兴吾酒馆来。进了酒馆,低头直向楼后小房去。小伙计道:“谭相公要寻白掌柜的么?”绍闻道:“正是。”小伙计道:“白掌柜他从来不在馆里睡,夜夜回去。昨晚更深天回去了。”
绍闻道:“他家在那里?”小伙计道:“他家在眼光庙街里,路南有座豆腐干儿铺子,铺子东一个小瓦门楼儿,门内有一架葡萄就是。”绍闻道:“借重同去寻寻罢?”小伙计道:“酒馆没人,又要榨酒,又要煮糜,又要照客,不能陪去。有慢相公。”
绍闻出的馆来,欲待去,却不过是一面之交,既厚扰又要借银,统不好意思;欲待不去,夏家来人现在后门等候,回去如何交待?只得背地里脸上受些委屈,好在人前妆光彩。没奈何问了路,径上眼光庙街来。果然有个石灰招牌,上写着“汴京黄九皋五香腐干”。东边有座瓦门楼儿,门内一架葡萄。绍闻立在门首,不见人出来,只得叫了一声道:“白大哥!”不听答应。走进门去,又叫两声,只见一个女人出来,说道:“客是那里来?他没在家。撇下信儿,回来我对他说罢。”绍闻道:“他昨晚没回来么?”女人道:“回来了。今日早晨出门去,只怕上酒馆去。客姓啥?有啥话说,我好学与他。”绍闻抽身而退,说道:“白大嫂,你回来向白大哥说,就说是萧墙街,他就明白。”
下的门台,只见一人下的马来,说道:“谭兄,如何在此处寻人?称谁大哥呢?”谭绍闻茫无以应。那人说道:“这是舍下一个家生子,名唤白存子,与了他一个丫头。他每日弄鬼弄神露出马脚赶出来。你怎么称起大哥来?也罢,咱就到他家歇歇,说句话。”一手扯住要同谭绍闻进去。小家人牵马门前伺候。二人进去,那人道:“白旺没在家么?”内边应道:“没在家。”那人道:“那不是春桃说话么?有茶拿一壶待客。”
只见一个女人提了一壶茶来。绍闻看见,正是先时出来女人。
那人道:“一向好呀!”那女人不言语,放下壶就走。那人向绍闻道:“好是好,只是脚大。”那女人回头笑道:“不说你那嘴罢。”一直走了。绍闻方晓得白兴吾是一个家人。想起昨日觥筹交错,今日兄嫂相呼,顿时把个脸全红了。那人斟起茶来,绍闻酒醒口干,却吃了四五盅。那人道:“我今日是回拜先祖一个门生,不料到店时。他起程走了。咱同到我家闲散一天去。”绍闻道:“我有紧事,不能去。”那人道:“大清早来寻小价,见了小价的主人家,却又嫌弃起来。你要不同我去,我明日对满城人说,你是小价白存子的兄弟。”绍闻把脸又红了一阵,只得俯首听命。正是:
自来良贱隔云泥,何事鹤雏入鸭栖?
只为身陷坑坎里,秽污谁许判高低。
却说扯住谭绍闻同去的是谁?原来是张绳祖。为何早晨拜客?原是他祖在蔚县做知县时,考取的儒童案首,后来中了进士。今日上湖广光化县上任,路过祥符,投帖来拜,到老师神主前叩头。上任新官无可持赠,送了四色土仪。张绳祖早晨回拜,下帖去请,那人凭期已迫,不敢逗留,黎明走了。绳祖到店不遇,只得回来。恰遇绍闻在白兴吾门楼出来,故此撞着。
这张绳祖原是悬罾等鱼之人,便邀绍闻到家。绍闻挂牵着夏逢若索银来人,本不欲去,却因“白大哥”一称,被张绳祖拿住软处,不得不跟的走。家人牵着马匹,二人并肩到了张绳祖家里。只见庭除洒扫洁净,桌椅摆列整齐,那假李逵也扮成家人模样,等待伺候远客赴席。二人进厅坐下,绳祖便问道:“今日没一个赌家来么?”假李逵道:“适才火巷里王大叔引了一个赌家,年轻的,有二十二三岁年纪,身上俱是软叶子。
进的门来,只说道:‘这是待客哩,咱走罢。’我让他坐,他头也不扭回去了。说往小刘家寻赌去。”绳祖道:“祝老爷天明时,已出南门走了,咱晌午也请不成。你去后对说,把午时待客东西,拣快的分一半做早饭,我与谭叔吃。午时,把那一半收拾成午饭。”假李逵向后边说去。
谭绍闻道:“我委实有紧事,不能扰你。”张绳祖道:“啥紧事?你对我说。”绍闻道:“我不瞒你,果然白兴吾昨日承许借我二十两银子,今日寻他。并不知他是府上旧人。”张绳祖道:“也不必提这话。你只说要二十两银子做什么?难说二十两就窘住了你?我断乎不信。”绍闻道:“委实一时费用多了,几家房户铺家面前急切开不得口。”张绳祖道:“你就是一时着急,该寻别个与你周章。即不然,你到这里一商量,也不见什么作难。再不然,或是典当几件衣服,甚至当上几亩地,卖上一攒小院子——祖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