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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嵩龄笑道:“少爷恭喜多时,小弟们想治一杯水酒,请来坐坐。陆二爷、郭三爷,也要随喜。生意人忙,通是不得整齐,今日择了一个空儿,少尽尽小弟辈房户之情。”绍闻道:“好说。多承情的很了。”陆肃瞻、郭怀玉即插口道:“我们两个是帮孟三爷的光彩。铺子小,请不起客,恐怕亵渎,因此随喜到孟三爷宝号里面。”邓吉士笑道:“不说咱做客商的七凑八凑的请客,反说房东的房子少。到明日二位发了财,叫少爷再盖上一攒院子,宽宽绰绰的何如?”陆郭二人同声道:“托爷们的洪庇,那时小弟还要叫戏哩。”大家哄堂大笑。
少顷,整席上来。大商的席面,就是现任官也抵不住的,异味奇馔,般般都有,北珍南馐,件件齐备。吃酒中间,孟嵩龄开了章,说道:“当时老太爷在日,久托鸿宇,今日少爷继世,又是承情的了不得。凡事要商量着行,再也不得错了。前日少爷花烛大喜,老太太吩咐小弟们买的衣服,也不知如意不如意,想是都海涵了。但只是彼时所用银两,原有清单缴进,想已入目。如是阎相公还在宅里时,俺们就商量楚结,犯不着唐突少爷。现今阎相公回家,只得同少爷计议,不知少爷手头宽绰不宽绰?总因事不是经一人的手,不如及早料理清白为好。或除房租,或扣了支账,余剩下的,或完或拖。叫他们各人与财东清算。少爷意下如何?”绍闻道:“诸爷台看罢,不拘怎的。我还要与家母商量。”景卿云道:“事也不在一时。改日还叫他们各人开下银子清单,少爷再酌夺就是。”绍闻道:“这所说极是。”邓吉士即喊道:“快烫热酒来。只管说话,酒一发寒了。再换热酒,叫少爷多吃一杯儿。那些须小事,提他做甚。再说时,怕人家笑咱在少爷跟前情保”绍闻又吃了几杯,告别起身,众人款留不住,送出号来。只见双庆、德喜儿的脸,都是飞红的。到大街,一揖而别。走了数步,回头一拱,众商进院,绍闻自回家来。
到了家里,向母亲说知众商索欠,并前日当铺宋相公京中寄书要银子的话。母子未免发起愁来。
论起来谭绍闻家私,每年也该有一千九百两余头。争乃谭绍闻见了茅拔茹一面,数日内便抛撒了一百几十两,输与张绳祖一百多两,皮匠一宗事又丢却一百五十两,况且纳币、亲迎一时便花了二千余两,此时手头委实没有。母子商量,大加闷愁。王氏道:“这事可该叫王中拿主意。”因把王中叫到楼前,细述所以。王中道:“看来此事惟有当卖一处市房是上策。”
王氏道:“开口便讲卖房子,人家笑话。不如揭了罢。”王中道:“揭债要忍,还债要狠。此时不肯当卖原好,若再揭起来,每日出起利息来,将来搭了市房,还怕不够哩。那才是揭债还债,窟窿常在。”绍闻道:“你说的何尝不是。只是这几宗银子要的紧,不过三五天就要完,或当或卖,如何得凑急?脸面为重,不如揭了罢。”王氏道:“大相公说的是。当初娶亲时,原是要妆脸面,一年不到,就当卖产业,脸面反倒不好看。且落曲米街舅爷话把。王中,你问一个宗儿,叫大相公出揭票。我的主意已定。只是要悄密些,不可吹到东街耳朵里。”王中道:“家中还该有几百银子,不如尽紧的打发,慢慢对付。揭字是开不得章的。”王中此言,原是不知内囊已尽,并非有意讥诮前事。这绍闻心虚生暗鬼,料王中是说他毛病,便道:“原有几两,我花消了,你也不用怎的追究。我自会料理。”
王中见话不投机,讷讷而退。
这绍闻果然出去寻了一个泰和字号王经千,说要揭一千五百两,二分半行息。那王经千见绍闻这样肥厚之家来说揭银,便是遇着财神爷爷,开口便道:“如数奉上。”还说了几句:“只管借的,这样相厚,提利钱二字做什么。”一面笑着,却伸开揭票:“谭爷画个押儿,记个年月就罢。”
绍闻得了这宗银子,摆席请众客商清账,不必细说。惟有当店九十多两尾数不能全兑,又写一张揭票,三分行息。
一日绍闻正在楼下逗兴官儿玩,只见德喜儿拿着一个帖子上楼。上面写着:“眷弟茅拔茹拜。”绍闻心中又想他还前日借账,又想还他戏箱,慌忙跑出迎接,让在东厢房坐下。只见茅拔茹衣服是布,还不免于破;面目是黑,还不免于疲。跟的是五十多岁一个老头子,极大汉仗,有些野气。绍闻开口便道:“九娃儿呢?”茅拔茹“咳”了一声,说道:“死了!”绍闻惊道:“是什么病呢?可惜了一个好模样儿!”茅拔茹道:“正是。他这一死,把我的家叫他倾了。”绍闻急叩所以,茅拔茹道:“九娃原是我隔县一个本地学生,人生的有些轻薄,叫班里一个人勾引进来学戏。他叔不依。我前年进省,原就是躲他叔哩。不料本县老爷,一定要我这班戏回去。唱了两个戏,他叔把他拴的去。我想满园果子,全指望着他哩。”因指跟的人:“就是这个唱净的,出了一个着儿,只说是拉戏的,赶在路上把他叔打了一顿,把人夺回来。后来又唱戏时,全不防他叔领了亲戚,又拴了去。到家拴在树上,尽死打了一顿,锁在一座屋子里。他娘与他开了门,又跑到咱班里来。浑身上下打的都是血口子,天又热,肚里又没饭,跑了一夜——他是个单薄人,你是知道的,如何顶得住?我叫贱内好好伏侍。过了几天,一发死了。弄起人命官司来,告到敝县。自古道:强龙不压地头蛇。咱每日弄戏,有个薄脸儿,三班六房谁不为咱?到底咱胸膛不曾沾堂台儿土。只是花消盘费,把几顷薄土弄尽,那戏也散了。如今这个老唱净的又叫成班,说:‘不见了羊,还在羊群里寻。’我想府上还寄着我箱筒,领去还弄粗戏罢。”
那唱净的指手划脚,也说起怎的打九娃叔,怎的在县衙门打点扒出戏主性命。说的高兴,渐渐坐在一个凳子上,信口开合起来。
绍闻也觉厌恶,便说道:“到后门小东院看戏箱去。”并说起与戏子做衣服及粮饭的话,茅拔茹并未答言。德喜儿取出钥匙,一同出前门,转入胡同口,来到小东院。拆去砖头,开门一看,四个箱上锁都扭了。这茅拔茹是久惯牢成的,见景生刁,开口便说道:“这箱不验罢!”绍闻道:“这箱是我移在这里,寻了一家子皮匠看着。谁知那没良心的半夜里偷跑了,把锁扭开,其实不曾拿什么。”茅拔茹道:“咳!我瞎了眼!我当初看你是个朋友。”扭回头来就走。口中埋怨道:“果然人心隔肚皮,主户人家竟干了这事!”
此时王中听说茅家来验戏箱,急紧来到。只见茅拔茹口中是朋友不是朋友,一路高一声低一声的出胡同口去了,绍闻呆呆的看着。忙赶上说道:“到底少你的不少你的,为什么直走呢?”茅拔茹道:“少我不少我的,既扭了锁,须得同个官人儿验。扭锁的事,到底是个贼情,不比泛常。”王中道:“难道俺家偷你不成?俺又不供戏,要他何用?”茅拔茹道:“您家就不用,您家不会换钱使?您会偷我的戏衣,还有本事说俺欠你的借账,欠您的粮饭钱,您不如在大路截路罢!”绍闻急了,也只得走到胡同口说道:“借账以及粮饭现同着夏逢若,莫不是没这一宗,我白说上一宗不成?着人请夏逢若去,你也认的他,当面一照就是。”茅拔茹道:“您是一城人,耳朵不离腮,他只向你,肯向我吗。”绍闻道:“叫他赌咒。”茅拔茹道:“我说你欠我一万两,我赌个咒,你就给我?事情要说理,咒是个什么?”
吵闹中间,一个管街的保正,见谭相公被一个人闹住,口中大声道:“那里来了一个无赖光棍,青天白日,想骗人么?”
茅拔茹冷笑道:“咦!太厉害了,看吓着人。你是个做啥的?”
那人道:“我是管街保正王少湖。你是那里来哩。”茅拔茹未及回答,那唱净的接口道:“俺是论理的,不知道省城地方是个不论理的地方。”王少湖道:“你说您的理,我评评谁是谁非。”这茅拔如只说了不几句话儿,说的谭绍闻闭口无言。茅拔茹向王少湖道:“你是个官人就好,咱如今同去验箱去。”
一同到小东院南屋里,茅拔茹道:“这四个箱中,是我在南京、苏州置的戏衣:八身蟒,八身铠,十身补服官衣,六身女衣,六身儒衣,四身宫衣,四身闪色锦衫子,五条色裙,六条宫裙,其余二十几件子旧衬衣我记不清。请同王哥一验。”
揭开箱子,旧衣服原有几件子,其余都是锣,鼓,旗面,虎头,鬼脸等项。茅拔茹道:“正经衣服一件子也没有了。”绍闻道:“四个箱子,一个鞋篓子,如何放下这些?”王中道:“姓茅的,休要骗人!”唱净的道:“正主儿说话,休七嘴八舌的!”茅拔茹道:“我骗人吗?那四个箱子原封不动,我怎的骗你哩?”王少湖道:“谭相公,这当日怎的寄放在此?同的是谁?”谭绍闻道:“同的是夏逢若。”王少湖道:“这须得瞧夏逢若来方得清白。”绍闻道:“王中,你去把夏大叔请来。”王中道:“我还不知道他在那条街上祝”绍闻道:“他住瘟神庙邪街。”德喜接道:“他在街南头,水坑北边,门朝西。”绍闻道:“你既走过,你还去寻他。”王少湖道:“茅兄,我看你也是个在行的,这事一时也弄不清。请到我家,我开了一个小店儿,有座闲房,到那里坐坐,慢慢商量。天下没有不了的事,杀人的事也有清白之日,何况这个小事。”茅拔茹也正想得个人作居间主人,便跟的去了。
且说德喜儿到了瘟神庙邪街,恰好遇着夏逢若,提了一柳斗儿米,往家里去。看见德喜儿,便道:“讨闲呀!”德喜儿道:“请夏大叔哩。”夏逢若道:“怎的又想起我来?”德喜因把茅拔茹戏箱一事说了一遍。夏逢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