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孝移道:“但求潜老后日在家少等,我并恳耘轩同往。”潜斋道:“须择弟之所能,万勿强以所难。但今日明言为妙。”孝移道:“不是难事,只怕潜老不肯。”这程嵩淑酒兴正高,拦住大笑道:“众秀才请脱措大故套,且把谭兄高酒多吃一盅罢。谭兄总不是叫娄兄上天摸呼雷。”孝移亦笑道:“正是的。”又叫重斟前杯,说了许多闲散话儿。真正酒逢知己,千杯不多。日已西沉,大家起席。吃完了茶,作辞起身。孝移送出胡同口道:“娄孔两兄,不必再订,只求后日在家少等,弟必诣府请教。”娄孔同声道:“恭候就是。”程希明道:“今日酒是畅饮,话却闷谈。孝老从不曾有这个哑谜。”宾主俱各大笑,相拱而别。
过了两日,正是前日所订之期,孝移吩咐王中,饭后时,叫车夫宋禄套上车儿,再到账房问阎相公讨十数个眷弟帖儿,街上回拜客。王中料理已妥,夹着护书儿,到楼下请上车。孝移又叫拿出一个全帖,放在护书内,出街升车。叫王中将帖儿预先投递,凡前日来赐光的,俱投帖答拜。一路上都说失候。
车上又叫王中:“你坐在车头里,到文昌巷口,拜孔爷去。”
须臾,到了文昌巷孔宅,下车。孝移直进大门,孔耘轩整衣不迭,出来相迎,请至一小书房内。彼此称谢已毕,孝移道:“前日相订,惟恐大兄公出。”耘轩道:“前见孝老出言郑重,必非闲散事体,焉敢负约。”孝移道:“多承光之甚。只如今要上潜斋家去,并邀同往。此地离北门约有三四里,乞一茶之后,登车同去,何如?”耘轩道:“到底是什么事央他,你也叫我知道。”孝移道:“我的意思,是为小儿已七八岁了,早就该上学,因一向自己溺爱,耽搁一年。我想娄潜斋为人,端方正直博雅,尽足做幼学楷模。小儿拜这个师父,不说读书,只学这人样子,便是一生根脚。前日我所以不便启齿者,没有在我家便说请先生之理。今日我邀大兄同往,替我从旁赞助一二。”说完,便打拱一揖。耘轩道:“怪道,我说你平日也甚爽直,昨日忽而半吞不吐,原是如此细密珍重。如今将茶吃完,即便同往。”
二人茶毕,同出登车。孝移道:“宋禄,将马儿放慢着些,我们还商量些话儿。”宋禄道:“晓得。”耘轩车中点头道:“长兄这件事,令人敬服。”孝移道:“为子延师,人家之常,何言敬服?”耘轩道:乃今宦家、财主,儿子到七八岁时,也知请个先生,不过费上不多银子,请一个门馆先生,半通不通的,专一奉承东翁,信惯学生。且是这样先生,断不能矩步方行,不过东家西席,聊存名目而已。学生自幼,全要立个根柢,学个榜样,此处一差,后来没下手处。长兄此举,端的不错。”
孝移道:“我尝闻前辈说,教小儿请蒙师,先要博雅,后来好处说不荆况且博雅之人,训蒙必无俗下窠臼。”耘轩道:“是,是。”
话不多时,已到潜斋之门。门前有个书房院,正房三间,墙角有一单扇门儿。耘轩道:“我们且先到他这书房里。”一同下车,径到书房院来。只见房檐下有一个十三四岁的家童,在那里学织荻帘儿;书房内高声朗诵。家童一声道:“客来!”
二人已进书房门内。那读书学生,下位相迎,望上一揖,让二位坐下。孝移便向耘轩道:“这学生二年没见,真正长成光景。”耘轩便向学生道:“还认得我们么?”那学生道:“去年二位老伯在这里时,我爹已对小侄说过,小侄时常记得。”
孝移道:“今年几岁?”那学生道:“九岁。”孝移见他品貌端正,言语清晰,不觉赞道:“真是麟角凤毛,不愧潜老高雅。”
耘轩道:“尊翁先生在家么?”那学生道:“适才李公祠请去写匾。临行时说,今日有客到,即去对说。”言未毕,家童提茶到了,学生手捧两杯,献与二位,自己拿一杯在门边恭恭敬敬相陪。这谭孝移早已喜之不荆只见那学生叫家童去李公祠对说客到,孝移道:“不必,我们即到李公祠去瞧尊先生去,并看看写的匾。”吃完茶起身,学生出门相送,叫家童引着李公祠路径。二人回头一拱,这学生躬身答礼,极恭敬,却不拘挛。二人喜的了不得,一路上不住的说道:“是父是子!是父是子!”。
转过大街,离北门不远,径向李公祠来。只见李公祠是新翻盖的,砌甃整齐。庙祝见有客来,出门相迎。娄潜斋不料二人至此,亦喜不自胜。耘轩道:“造府相访,公出不遏。”潜斋道:“爽约有罪!”孝移道:“匾写完否?”庙祝道:“适才写完。”只见一面大匾,上放“李文靖公祠”五字,墨犹未干,古劲朴老。两人赞叹道:“笔如其人!”潜斋道:“聊以塞责,有愧先贤。”庙祝道:“垂后留芳,全仗山主大笔。”共相大笑。庙祝又请入一座客室,邀留过午。潜斋道:“我来时已说今日有客,不能过午。不如少坐一时,我们一同回去。”
庙祝不敢过强,只得说:“空过三位老先生,不好意思的。”
三人吃完茶,作别而归,径至娄宅门前,只见那学生在门前恭候。娄潜斋让至北院客房,一揖而坐。言及前日盛情,彼此称谢,不必细述。潜斋道:“昨日席上说的话,毕竟是甚事见委?弟自揣毫无片长,如何有效力处。”孔耘轩道:“说话要开门见山,谭兄之意,欲以世兄读书之事,烦潜老照管哩。”
潜斋道:“如何照管之处,亦乞明说。”孝移道:“我一发造次说了。小儿交新春八岁了,尚未上学,欲恳长兄在舍下设帐。
前日若骤然说明,显得弟敦请之意不恭。今日造府一禀,倘蒙不弃,弟亦领教甚便。”潜斋道;“此事却难从命。见爱之意,弟也不肯自外,但此中有个缘故,不妨琐陈,所以见弟不得已而方命之罪。家兄比弟长二十岁,今年整六十了,每日同桌吃饭,连舍侄、小儿,四人相依已惯。我若到府上去,家兄老来的性情,我知道是的确行不得。”耘轩道:“贵昆弟友爱之情,自所难已。但同在一城之内,相隔不远,岂一朝半夕不见,难说便成云山?潜老似不必过执。”潜斋道:“我是经过家兄的性情。去年我有事上彰德府去,言明十五日即回,不料到那里多耽搁五天。这五天呀,家兄就有几夜睡不着。孩子们都慌了,还使了两番人去接。及至弟到家时,家兄喜极,却笑出几点眼泪。弟说:‘我已是回来了,哥,恓惶什么?”家兄说:‘我也极知道没啥意思,只为前日,我胸中有一道河,由不的只是急,又说不出。’后过了半月光景,这老人才忘了。我如今要到府上,家兄是必不肯,如何行的?”这谭孝移平日景仰娄潜斋为人端方,已是十分要请;见了娄潜斋家学生安详恭敬,又动了桥梓同往之意;及见娄潜斋说到兄弟友爱之情,真性露于颜面,心中暗道:“真是今之古人!舍此等人何处更为子弟别寻师长?这事断不能当面错过的。”因向孔耘轩道:“事且慢商。”这是怕孔耘轩逼出坚执不去的话头,便难回转的意思。
少顷,只见家童排馔,大家起身让坐。坐定,摆上饭来。
潜斋吩咐家童道:“瞧两位相公陪客。”家童道:“大相公往乡里料理佃户房子去。二相公就来。”须臾学生到了,在桌角坐。潜斋道:“你伯吃饭不曾?”学生道:“我娘与我嫂子已安排吃完。”娄潜斋道:“家兄只好料理庄农,如今老了,还闲不住,还料理园子种菜吃。舍侄质性不敏,家兄只教他乡里看庄稼。愚父子却是家里吃闲饭的人。”耘轩道:“耕读相兼,士庶之常,岂可偏废。”又说些闲话,饭已吃完。都在厅前闲站着吃茶。孝移是心上有事的人。暗中踌躇道:“娄兄如此人品,如此家风,即是移家相就亦可;他如坚执不去,我便送学生到此,供给读书。”又虑王氏溺爱,又想自己也离不得这儿子,万一请他令兄出来,放他出门,也未见得。遂向潜斋道:“这事与大兄商议何如?”潜斋道:“商议也不行。家兄的性情,我所素知。”耘轩道:“商议一番何妨?爽快请出大兄来面决,或行或止,好杜却谭兄攀跻之想。”潜斋道:“也罢。”
遂向后边去了。
迟了一会,只见潜斋跟出来一个老者,是个庄农朴实模样儿,童面银须,向客人为了礼。坐下,便道:“适才舍弟言,二位请他教学,这事不行。我老了,他是我亲手抚养的兄弟,我离不得他。况我家衣食颇给,也不肯出门。”二人见言无婉曲,也灰了心。又问:“二位高姓?”孔耘轩道:“弟姓孔,在文昌巷内。这位请令弟的,姓谭,在萧墙街。”只见那老者把脸一仰,想了一想,说道:“兄是灵宝老爷的后人么?”孝移道:“是。”又问:“当年府学秀才,大汉仗,极好品格,耳后有一片硃砂记儿,是谭哥什么人?”孝移道:“是先父。”
那老者扫地一揖道:“恩人!恩人!我不说,谭哥也不知道。我当初在萧墙街开一个小纸马调料铺儿,府上常买我的东西。我那时正年轻哩。一日往府上借家伙请客,那老伯正在客厅里,让我坐下。老人家见我身上衣服时样,又问我请的是什么客,我细说一遍,都不合老人家意思。那老人家便婉婉转转的劝了我一场话。我虽年轻,却不是甚蠢的人。后来遵着那老人家话,遂即收拾了那生意。乡里有顷把薄地,勤勤俭俭,今日孩子们都有饭吃,供给舍弟读书,如今也算得读书人家。我如今料理家事,还是当日那老伯的几句话,我一生没用的清。”孔耘轩接口道:“当日大兄领谭老伯教,今日他家请令弟教书,大兄却怎的不叫去?”老者说:“舍弟先只说有人请他教学,并不曾言及二位上姓。我也只为这侄子小,恐怕人家子弟引诱的不妥,不如只教他父子们在家里。若是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