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歧路灯-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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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氏道:“我如何能出门?况他姑夫那个性子,也不敢去。”

  董氏接口道:“我在东街住时,常见赵大娘与人家看玻神是活神,许人请轴子。”王氏道:“也罢。您妗子早些回去,替我请他,连轴子请来。把法圆师傅也请来,好替咱神前回话。只是要悄悄的。坐斗利市钱,我不少他的。等好了谢神时,就不怕他姑夫知道了。”只听楼下一声要茶,王氏起身答应,大家都走了。端福自送妗子、师娘出后门而去。

  次日,曹氏、法圆带领巫婆,先到侯先生家。王氏闻信,叫众妇女,打楼东边过道过前边去,到了客厅。这赵大娘,才三十四五年纪,拿腔做样,也都为了个妇人礼儿。赵大儿斟茶吃讫,把厅槅子关了,挂上轴子,果然轴子上,上下神祗有几十个。王氏拈香磕下头去。只见赵大娘打呵欠,伸懒腰。须臾,眼儿合着,手儿捏着,浑身乱颤起来。口中哼哼,说出的话,无理无解,却又有腔有韵。似唱非唱似歌非歌的道:“香烟缈缈上九天,又请我东顶老母落凡间。拨开云头往下看,又只见迷世众生跪面前。”法圆便叫王氏跪下。王氏道:“我不会回话。”扯住法圆也跪了。法圆道:“阿弥陀佛!只为谭乡绅有病,求老母打救打救。阿弥陀佛,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赵巫婆又哼起来:“昨日我从南天门上过。遇见太白李金星,拿出缘簿叫我看,谭乡绅簿上早有名。他生来不是凡间子,他是天上左金童。只因打碎了玉石盏,一袍袖打落下天宫。”法圆道:“怪道谭山主享恁般大福,原来不是凡人。”

  且说王中正在账房与阎楷纳闷含愁,忽听客厅有唱歌之声,吃了一惊。急走在槅子外边一听,却原是跳神的,急的一佛出世,慌忙把大门锁了,怕有客来。忙从东过道走到楼院,却不见一个人。原来他的女人赵大儿,及德喜儿、双庆儿,都在客厅看跳神。王中急叫赵大儿,悄俏骂道:“我叫你死哩!你快去楼下,看大爷要茶要水。”连德喜儿、双庆儿,都叫站在院里。王中恐怕家主知觉,定然火上加油。自己也不敢走开,站在当院,以图支吾遮掩。又听的前边的声音,一发高了,王中不得已,嚷道:“小德喜,还不低声,不怕惊醒大爷打你么?”那客厅声音也就小了。少时,前边回了神,烧过送神纸马,无非神许打救,王氏许地藏庵神前龙幔宝幡的话。还说,今夜黄昏,要办面人、桃条、凉浆水饭,斩送的事。不必细述。

  少顷,只见一班妇女,从闪屏后出来,法圆拿着神轴,侯师娘也跟着。王中见这胡闹光景,只得背着脸,让他们过去。

  恰喜此时孝移睡着,不曾听见。一班妇女,都进厨房坐下。王中到底不放心,走在厨房门首,向姑子说道:“范师傅,宅下待你不薄,你也事无不经,诸事要你小心。”法圆已知其意,答道:“我明白。”这是王中镇压法圆的意思。众人俱不能解。

  因此把斩送的事,法圆自行开打。吃罢午饭,连坐斗利市,都有人取的拿去,一行走了。

  次日,法圆于观音灵课中,拣了一个吉祥帖儿,送与曹氏。

  说是在观音面前,替王菩萨抽的,是“病必痊,讼必胜”的好签。还叫徒弟描了一个不真不全的字条儿,着隆相公秘送与谭宅女山主。王氏收了,心中感谢不荆。这正是:

  久羁燕邸未曾回,牝政初成祸已胎,

  那料太阳云又罩。千奇百怪一齐来。 

第十二回 谭孝移病榻嘱儿 孔耘轩正论匡婿
 
  话说谭孝移卧病在床,有增无减,渐至沉重。一来是谭宅家运,有盛即有衰;二来是孝移大数,有生必有死。若是孝移享寿耄耋,这端福儿聪明俊秀,将来自是象贤之裔,此一部书,再说些什么?少不得把一个端方正直之士,向那割爱处说了罢。

  那一日,孝移在床上睡着,脸儿向外。猛然睁开眼时,见端福儿在小炉边,守着一洋壶茶儿,伺候着父亲醒了,好润咽喉。孝移端相了一地,眼睁睁不久成了寡妇之子,其母又恁般糊涂溺爱,将来不知如何结果。忍不住叫了一声道:“儿呀!”

  只叫了一声,腮边珠泪横流,这第二句话,就说不上来了。

  定省一会,问道:“你娘哩?”端福含泪答道:“我娘一夜没睡,往东楼下歇息。叫我在这里守着爹爹。”孝移道:“劳苦了,休惊动他。你去叫王中来。”端福果然叫的王中来。王中站在门外,不敢进卧房来。孝移道:“我病已至此,你进来伺候不妨。”王中进去,孝移叫王中:“垫起枕头,扶我坐一坐儿。”孝移靠住枕头坐了,王中退立门边。孝移不觉又是满脸流泪,叫端福道:“我的儿呀,你今年十三岁了,你爹爹这病,多是八分不能好的。想着嘱咐你几句话,怕你太小,记不清许多。我只拣要紧的话,说与你罢。你要记着:用心读书,亲近正人。只此八个字。”端福道:“知道。”孝移强忍住哭说道:“你与我念一遍。”端福道:“用心读书,亲近正人。”孝移道:“你与我写出来我看。”端福果然寻了一个红单帖,把八个字写在上面,递于父亲。孝移把红帖放在被面上,手扯住端福儿手,已再也忍不住,遂呜呜咽咽大痛,说道:“好儿呀,你只守住这八个字,纵不能光宗耀祖,也不至覆家败门;纵不能兴家立业,也不至弃田荡产。我死后,你且休埋我。你年纪小,每年到灵前烧纸,与我念一遍。你久后成人长大,埋了我,每年上坟时,在我坟头上念一遍。你记着不曾?”这端福儿也痛的应答不来,伏在床沿上,呜呜的哭起来。

  孝移看王中时,王中早低头流泪,把胸前衣服,已湿了一大片。孝移因叫王中道:“你过来。”王中走向床前,孝移接道:“你伺候我这一辈子,一星诡儿也没有。家中也着实得你的力。我死后,想把大相公托付与你,照应他长大成人。你久后不愿在宅内住时——端福儿,你听着:久后城南菜园地二十亩,南街鞋铺两间门面、一进院子,连那鞋铺三十两本钱,都与了王中。”王中哭声厮厮,说道:“爷呀,不用说这话。小的死也不肯出去。”孝移道:“你却不知我虑事深远。如今口说无凭,也难与你立个字迹,你只与大相公磕个头,久后便是作准的。”王中哭道:“大爷养病要紧,这些伤心话儿少说,恐怕越添上心中不受用哩。”

  话犹未完,王氏在东楼睡醒,到了堂楼下。只见三人都是满脸流泪。王中退出房门以外,一发泪如泉涌。王氏心中暗道:“这二十五日,就是退灾日期,何必恓惶。”因说丈夫道:“你再休要这样,越掏漉的病不好。谁家就不害个病,越放宽心,那病自然好的快。你要过闷时,叫王中请娄先生、孔亲家来,说几句知心话儿,你心里宽绰些。再进些饮食,那有不好之理。”这话正说着孝移心思,为王氏一生未有的正经想头。

  即叫王中:“吩咐宋禄套车,你去请去。”

  方套车时,孔耘轩已备的礼盒,到了门首,孝移即叫请来说话。王中坐车,到了半路,迎着娄潜斋步行而来,小厮提着一盒儿雪糕。一同坐到车上,一路回来。潜斋进的病房,只见耘轩亦在,各不行礼,竟自坐下。先问:“这两日何如,可觉好些么?”孝移满眼噙泪,点着头,喘着说道:“我这病多分是难望好了。我别无牵挂,只是一个小儿,是潜老的徒弟,耘老的女婿,你我一向至交,千万替我照料。我不能起来与二公磕头,我心里已磕下去了。”二人齐声道:“养病要紧,闲话提他做甚?”二人口中虽是硬说,不觉泪已盈眶,却强制住不叫流出来。孝移又叫端福儿近前说道:“我今日把你交与你二位老伯。。”语音未绝,只叫得一声疼,只见浑身乱颤,就床上把被子都抖的乱动起来。王氏慌了,急进去按住抚摩。娄、孔二人,只得躲出来,站在外间顿足挫手,无法可施。王氏哭道:“他二位老伯,千万休走,与俺娘们仗个胆儿,就住下也不妨。”

  娄、孔二人道:“岂有走了之理。”少顷,只见孝移满面流汗如洗。略定帖了一会,也就不能言语,间作呻吟之声而已。娄、孔二人无奈到了前厅坐下,闷闷相对。王氏坐在床沿,涕泗交流,不敢高声。福儿一头抵住屋槅子,哭个不已。王中前后院乱跑,干生撩乱。挨至日夕,还呷了两口稀汤。到了半夜,竟把一个方正醇笃的学者,成了一个君子曰终。正是:人生自古谁无死,惟有正人偏感人。

  却说谭孝移大数已尽,一灵归天。王氏伏在床上,哭了个天昏地暗。端福儿就地打滚,号咷不止。赵大儿傍着主母哭。

  宋禄、蔡湘、邓祥在马房里哭。两个爨妇在厨下哭。阎楷在账房哭。德喜儿、双庆儿在院里哭。王中在楼外间,望着尸床哭。

  娄、孔二人不好进楼去,只在客厅闪屏后,望着楼门,泪如贯珠。这一声哭,惊动了左右邻舍睡不稳,都起来探听,个个都道:“好人,好人,好正经读书人!”

  这谭家整整哭了半夜,天已明了。还不曾说到后事。娄、孔二人,把王中叫在前厅,阎楷也从账房来。王中磕下头去。

  起来,娄潜斋道:“目下棺木是头一件紧事。”王中哭道:“我大爷这病,原指望是好的,棺木其实没备。”阎楷道:“旧日年泰隆号掌柜的孟三爷得了紧症,用银五十两,买了王知府坟里一棵柏树,做成独帮独盖一具寿木,漆的现成的。后来病好用不着,寄在城隍庙里。他现住着咱的房子,与他一说,他若肯时,不过准了他八十两一年房租。”耘轩道:“这就极好。阎相公你就去办这件事去。”阎楷去了一会,侯先生也到厅中。阎楷回来道:一说就成,只用抬来就是。”潜斋道:“有了棺木就好了。这也是谭兄吉人天相。”侯冠玉道:《赤壁赋》上不云乎,‘且夫天地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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