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歧路灯-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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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必有个灯消火灭之时。我若有冯妇本领,就把虎一拳打死,岂不痛快?只因他有可负之嵎,又有许多伥鬼跟着,只有奉身而退,何必定要叫老虎吃了呢?及到老虎没了时,天朗气清,这正是朝廷蒿目四望,想几位留为有余的老成典型,大家整理起来,可怜这君子一边人,早已损之又损,以至于无矣!此岂是祖宗养士数百年之意?”

  说未了,女婢玉兰托盘捧出玫瑰澄沙馅儿元宵三碗,分座递了茶匙。吃完,玉兰托盘接碗已毕,柏公吩咐道:“你叫厨下焦家女人来。”柏公又叫道:“虾蟆过来。”虾蟆站在门边,焦家、玉兰俱到。柏公取过小封银子拆开,乃是八锭儿,笑道:“掠美市恩罢。”与了虾蟆两锭,说:“为你会看狗。”与了玉兰与焦家各三锭。叫虾蟆磕头。“你两个不谢赏,走罢。”遂推大封,叫德喜儿仍自收祝孝移道:“别无可奉,聊作别敬。”

  柏公大笑道:“别敬乃现任排场,弟已告休,二公尚待另日,何必为此?但愿二公再来京时,我若未填沟壑,还到南书房居住,或者也显得‘观近臣以其所为主’;若是没了我,只望到门前一问,不敢求脱骖之赠,也不敢望出涕之悲,但曰:‘此吾故馆人之丧也。’那时节老店家九泉之下,就平白添上无数身分。”因指银子道:“这就算弟之赆仪,叫贵管家收住,路上一茶。弟是万万不受的。”谭、娄二公见柏公语言剀切,不敢再让。又略坐一坐,说要收拾行李,告辞起身。柏公相送作别。

  回到读画轩,宋云岫已早坐在那里。跟定两个骡夫,在院里。宋云岫道:“两顶驮轿,我已置办停当。六头骡子,我亦雇觅妥贴。银子已开发明白,只用二位验验他们的行契。他们跟来,只问是十六日起身,那日他们早来这里伺候。到家留他们住一天,赏他们酒钱一吊。路上伺候的好,酒钱再添一吊。到那日我早晨就到。我走罢,还要置两件东西。”说罢出门,骡夫也跟的走讫。

  这谭孝移又坐车到戚、尤二公处辞行。娄潜斋照料邓祥们包装箱笼褡裢。不多一时,孝移回来说:“二公俱上衙门,有伺候皇上宿斋宫事。帖子留下。”到了次日,柏公送到一席,说不能亲往奉杯。晚夕,戚公差人送路菜一瓮,随带包封家信,说不能看行。少时,尤公差人送上好油酥果子一匣,说是路上点心泡茶。各与谢帖及家人犒封儿。

  到启行之日,宋云岫来。跟的人提两把宽底广锡茶壶,说到轿内解渴便宜,省的忽上忽下。两个长班,各来送行,谭公赏银四两,娄公也与了一封。驮轿已到,两长班各扶二公坐讫,回首别了云岫。却见虾蟆大痛,孝移极为恻然。骡夫打了一声胡哨,驮轿走开。邓祥套车,德喜、多魁坐在上面,压住行李相随。霎时出了彰仪门西去。却说这彰仪门,进的,出的,是两样心思。有诗为证:

  洞敞双扇附郭门,来时葵向喜朝暾。

  但逢西出常回看,万里依依恋至尊。

  本夕停骖良乡,投店住下。邓祥等又复检点行囊,务要捆扎妥适,以便长行。娄潜斋怕孝移前症或犯,路上难以行走。

  看时却见孝移细阅壁上写的诗——有旅人诗,女郎题句,也有超群出众的。孝移心旷神怡,极为忻赏,毫无一点病意。潜斋不胜畅快。因想着缕路拣古圣先贤遗迹,忠臣孝子芳踪,与孝移流连一番,足以拨去尘嚣,助些兴致。至于曹瞒、高洋、慕容、石虎的屯占地方,俱以无何有之乡置之,恐其败尚论之兴。

  早已打算停当,这良友关切至情,可谓周到极矣。次日过涿州,黄昏到店。说张桓侯四言诗、《刁斗铭》,桓侯美秀多髯,李义山所谓“张飞胡”的考证,孝移欢然。此后,过庆都县,谒帝尧庙。至赵州桥,说隋匠李椿造,并说俗云张果老骑驴,将压断此桥,鲁班一手撑住,各鼓掌大笑。过洺州,说李文靖故里,娄潜斋还提起写匾事,笔法惭愧先贤。过沙河县,说宗广平《梅花赋》。至邯郸县黄梁梦祠,孝移说:“昨年在京做梦,曾到此处,遇见一个官儿,请我做参谋。”彼此又笑起来。过彰德府,说韩魏公相业。过汤阴,上文王演易台,谒岳忠武祠。

  过卫辉,谒比干墓,看宣圣遗笔。到延津,说黄河故道,遥指浚县大伾山。

  不说沿途考证芳躅。单讲到黄河,船走对岸登崖。二公复上驮轿,遥见铁塔。不多一时,进了古封丘门。德喜引路上萧墙街,多魁引路上文靖祠西边胡同。轿上各谢承携而归。 
 
第十一回 盲医生乱投药剂 王妗奶劝请巫婆
 
  话说谭孝移自都门回来,傍午到家。王氏接着,便叫:“端福儿,快来瞧你爹来,你爹爹回来了!”端福欢喜非常,上前磕头。这夫妻、父子将近二年不曾见面,今日久离初合,亲爱自不必说。王中、蔡湘、双庆一班仆人,也都喜得主人到家,同来磕头。王中自去安插车户。

  谭孝移洗了风尘,换了行装,即叫开祠堂门,行了反面之礼。吃了午饭,这一切家间事务,也没头儿问起。少顷,阎相公请见,就出来到客厅说话。王中也跟到前边,问些京中起居归途缘由。

  忽一声说:“侯先生到。”王中便说:“是今年大相公从的师傅。”孝移慌忙出厅相迎。行礼坐下,孝移道:“先生奉屈舍下,小儿多领教益,尚未得致谢,何敢承此先施。”侯冠玉道:“多蒙王姐夫推荐府上教书,常自愧以为不胜其任,何敢领谢。”孝移道:“先生过谦。弟不在家,只恐简慢取罪。”

  侯冠玉道:“府上供用极好,贱内也颇能节俭,甚觉宽绰。”

  孝移道:“小儿愚蠢,先生未免过费精神。”侯冠玉道:“令郎资禀过人,三个月读了三本儿《八股快心集》,自是中人以上可以语上的。”孝移道:“感谢先生指引。”侯冠玉吃完茶,说道:“老先生才到家,料着忙迫。现在学生读的文章,选中了一道截下题,尚未圈点,要到学中与他细讲,告辞罢。”孝移道:“今夕残步,不敢奉谒,明日竭诚到书房拜揖。”送的出门,侯冠玉从大门转至胡同口,回碧草轩去。

  孝移见冠玉说话光景,便问王中道:“适才侯先生说,王姐夫推荐。是那个王姐夫?”王中道:“大约是曲米街舅爷。”

  孝移道:“先生口语是外来的人,曲米街这宗亲戚,你知道么?”王中道:“听说先生内眷,与妗奶是干姊妹。”孝移略点点头儿,没再说话。

  延师教子,乃是孝移第一宗事。次日早饭后,便从后门上碧草轩,带些京中物事,看拜先生。到了轩上行礼坐定,只见端福儿一个在座。因问:“王隆吉没上学么?”侯冠玉道:“打开春王姐夫烧香朝南顶去,隆吉在铺子里管账目,已多日了。”孝移道:“可惜了!是个有造之器。”又问道:“端福的《五经》读熟不曾?讲了几部呢?”候冠玉道:“如今考试,那经文,不过是有那一道儿就罢。临科场,只要七八十篇,题再也不走;即令走了,与同经的换。要是急于进学,想取优等,只用多读文章,读下千数篇,就够套了。”孝移道:“穷经所以致用,不仅为功名而设;即令为功名起见,目不识经,也就言无根柢。”侯冠玉道:“只要多读时文,俗话说:‘好诗读下三千首,不会做来也会偷。’读的多,多就会套。‘砍的不如镟哩圆’,放着现成不吃,却去等着另做饭?这大相公聪明的很,他是看猫画虎,一见即会套的人。”孝移微笑道:“端福不甚聪明,恐画虎类犬。”遂起身向端福座位而来。掀起书本,却是一部《绣像西厢》,孝移道:“这是他偷看的么?”冠玉道:“那是我叫他看的。”孝移道:“幼学目不睹非圣之书,如何叫他看这呢?”侯冠玉道:“那是叫他学文章法子。这《西厢》文法,各色俱备。莺莺是题神,忽而寺内见面,忽而白马将军,忽而传书,忽而赖柬。这个反正开合,虚实浅深之法,离奇变化不测。”孝移点头,暗道:“杀吾子矣!”这侯冠玉见孝移点头,反认真东翁服了讲究,又畅谈道:“看了《西厢》,然后与他讲《金瓶梅》。”孝移不知其为何书,便问道:“《金瓶梅》什么好处?”侯冠玉道:“那书还了得么!开口‘热结冷遇”,只是世态炎凉二字。后来‘逞豪华门前放烟火’,热就热到极处;‘春梅游旧家池馆’,冷也冷到尽头。大开大合,俱是左丘明的《左传》,司马迁的《史记》脱化下来。”又说了一会话,大约语言甜俗,意味粗浅,中藏早是一望而知的。孝移细看儿子,虽在案上强作哼唧,脸上一点书气也没有。大凡学生肯读书,黑脸皮儿都是秀气;不肯读书的,即是白净脸,也都是油气。这是莫之为而为的。

  孝移见端福儿神情俗了,又见侯冠玉情态,更焦了十分。

  心中闷闷回到家中。见了王中,问道:“这先生平日做何生理?做过先生不曾?”王中道:“平日也不知道。只是听人说,这先生会看病立方,也会看阳宅,也会看坟地,也会择嫁娶吉日,也会写呈状,也会与人家说媒。还有说他是枪手,又是枪架子。奶奶听说只供粮饭不用管饭,就应允了。”孝移默然不语。是晚睡下,细为打算:将下逐客之令,自己是书香世家,如何做此薄事,坏了一城风气;继留作幕中之宾,又怕应了京中所做之梦。千回百转,无计可施,遂暗叹道:“妇人坏事,如此可恨,他并不知坏到这个地步!”

  次日清晨起来,到阎相公账房闲话。因说侯冠玉的事,阎相公道:“古人云:‘师道立,则善人多。’晚生看这侯先生,恐不足以师长之尊。”王中插口道:“不如开发为妙,大爷不用见他的面,小的自有酌处。”孝移道:“咱家也算省城斯文之望,这般做法,后来咱怎的再请先生;叫城中读书之家,如何再请先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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