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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宇道:“外甥那里去了?篮子里什么东西?”端福把篮子搁下,向前作揖,说道:“是二十筒十丈菊。”春宇道:“多少钱一筒?”端福道:“二十五个钱一筒。”春宇道:“你上当了。你隆吉哥要花,我与他四十个钱,就买三筒。”王氏道:“阎相公开发了钱不曾?”端福道:“阎相公说,等王中到了,才上账哩。”王氏道:“他舅呀,你不知俺的家,通是王中当着哩!”说着便上楼取了五百钱,递于端福道:“你自己开销,也不用账房里登账。”春宇道:“王中是你家家生子,那人却极正经。”王氏道:“正经原正经,只是好扭别人的窍。那个拗性子最恨人。像如今新年新节,家家放炮,孩子放筒花儿,他也未必就顺顺溜溜到账房里开发这五百钱。”
春宇说完话要回去,王氏留吃午饭,春宇道:“年近了,行里忙的了不成,不是听说外甥进了学,连这一刻空儿也没有。回去罢。”王氏见留不住,说:“请先生的话,可就是一言为定。”春宇道:“要等孔宅信儿,我不过是偶然提起,其实我隔着行哩。且慢慢的,离灯节还有一月哩。我走了罢。”说着已出楼门,王氏同端福儿送至后门,蔡湘解开骡子。王氏道:“到家就说我问候他妗子,明年才得见哩。”春宇道:“我说知就是。”骑上骡子,出胡同口去了。
回到家中,曹氏问道:“你往那里去了?南顶祖师社里来请了你三四回,遍地寻不着你。”春宇道:“咱姐问候你哩。街上都谣着外甥进了学,我紧着上西街去道喜。见了姐姐,才知道没这事。又说了半天来年请先生的话,才回来。”曹氏道:“娄先生走了,来年请谁?隆吉去不去?”春宇道:“亲戚家缠搅了二三年,没弄出话差,就算极好。我心里不想叫再去了。”曹氏道:“孩子又读了书,又省了钱,如何不去?他姑若不是财主,不是明白人,我就极早不叫去了。既说到来年请先生的话,没听说是想请谁哩?”春宇笑道:“我闲提了一句侯先生,他姑就极愿意。”曹氏道:“咱姐主意就不错。他对我说过,管饭的难支应,只请供粮饭的。这茶饭早早晚晚,最难伺候。若请侯先生,就省事了,怪不道咱姐极愿意。”春宇道:“但只是咱不在那读书的行,不敢深管。”曹氏道:“你既不管,这侯先生是谁提起来?”春宇道:“算我多嘴。”
原来这侯先生的女人,住的与曹氏后门不远。热天一处儿说话,早与开银钱铺的储对楼新娶的老婆云氏,在本街南头地藏庵尼姑法圆香堂观音像前,三人拜成干姊妹。所以一说谭宅请侯先生,曹氏早已十二分满意。春宇那里知道,他与侯先生早已是干连襟呢。
且说腊尽春来,到了正月初四日。王春宇与那同社的人,烧了发脚纸钱,头顶着日值功曹的符帖,臂系着“朝山进香”的香袋,打着蓝旗,敲着大锣,喊了三声“无量寿佛”,黑鸦鸦二三十人,上武当山朝顶去了。撇下曹氏,到初十备下席面,叫隆吉头一日对说,请了萧墙街姐姐,侯先生家师娘董氏,银钱铺储家云氏,地藏庵尼姑法圆。那日,各堂客及早到了,随后王氏也坐车来到。席面中间呼姐姐,唤妹妹,称山主,叫师傅,好生亲热。这曹氏有意作合姐姐家请侯先生坐馆,早提起他舅年前的话,董氏早粘住王氏,极其亲热依恋,法圆、云氏,你撺掇,我怂恿,一会停当了。法圆便拿过新颁大统书,说:“我爽利为菩萨看一个移徙、上学的好日子。”恰好二十日就是“宜上官,冠带,会亲友,入学,上梁,安碓碾”的吉日,十九日便是“宜移徙”的好日子。王氏道:“师傅也识字?”
云氏接道:“庵里门事,也顶一大家主户,他不识字,也顶不祝”法圆向王氏道:“菩萨,我行常在宅上走。”王氏道:“我怎没有见你?”法圆道:“我一年两次到宅上。五月端阳送艾虎,腊月送花门儿。老山主见了才是喜欢哩,不等坐下,就拿出一百钱,说:‘你的事忙,休误了别家。’我也事忙,就没有到后边看看菩萨。”王氏道:“师傅再去俺家,从后胡同进后门去,不用走前门。”法圆道:“阿弥陀佛!等董菩萨迁过去,我一总儿去罢。”席毕,大家分别,曹氏又与王氏订了十九日赶车来接的话。”
却说王中见新正已过,小主人日日在门前耍核桃,放花炮,弄灯笼,晚上一定放火箭。况且省城是都会之地,正月乃热闹之节,处处有戏,天天有扮故事的。小主人东瞧西望,王中十分着急,日日向孔宅求这请先生的话。孔耘轩打算,惟有程嵩淑学问博洽,经史淹贯;虽说好酒,却是他天资超逸,目中无人,借此以浇块垒,以混俗目的意思。几番商量,却有三分吐口之意。耘轩与王中说:“程爷有几分肯依,过一二日来讨回音。”
那料王氏到了十七日,着新雇的小孩子双庆儿,到账房阎相公那里,取一个请先生的帖,差王中送到曲米街侯先生家。
这王中如梦里一般,不知来由。到堂楼前一问,王氏便一五一十说了一遍。方知道初十日早已说明,是供给粮饭,后门一处小闲宅子,是先生住的。这王中心中有三分疑——疑这侯先生未必尽好。却也有七分喜,喜这小主人,指日便有收管约束。
只得遵主母之命而行。东街投帖时,路过文昌巷,回复了孔耘轩。单等十九日搬取家口,二十日上学。
这是一个隔行的经纪提起,一个抖能的婆娘举荐,尼姑择取的日子,师娘便当了家子:这侯先生也就可知。
原来侯先生名冠玉,字中有,也忘了他是那县人。也是一个秀才,也考过一两次二等。论起八股,甚熟于“起、承、转、合”之律;说起《五经》,极能举《诗》《书》《易》《礼》《春秋》之名。因为在家下弄出什么丑事,落了没趣,又兼赌债催逼难支,不得已,引起董氏,逃走省城,投奔他的亲戚,开面房的刘旺家。刘旺与他说了本街三官庙一个攒凑学儿,训蒙二年。只因做生日,把一个小学生吃得酒醉了,只像醉死一般,东家婆上三官庙一闹,弄的不像体统,把学散讫。刘旺央同王春宇从中说合,这东家说“他纵惯学生”,那东家说“他不守学规”。说合了两三天,聊且一年终局,来年各寻投向。所以春宇前日在王氏面前,信口提出侯先生三个字,后来又不想深管。今日竟坐了碧草轩西席。
果然“新来和尚好撞钟”,镇日不出园门。将谭绍闻旧日所读之书,苦于点明句读,都叫丢却;自己到书店购了两部课幼时文,课诵起来。还对绍闻说道:“你若旧年早读八股;昨年场中有两篇俗通文字,难说学院不进你。背了《五经》,到底不曾中用,你心中也就明白,时文有益,《五经》不紧要了。即是娄先生,听说他经史最熟,你看他中式那文章,也是一竿清晰笔,不惟用不着经史,也不敢贪写经史。我前日偶见孔耘轩中副榜朱卷,倒也踏实,终不免填砌,所以不能前列也。总之,学生读书,只要得功名;不利于功名,不如不读。若说求经史,摹大家,更是诬人。你想古今以文学传世者,有几个童生?不是阁部,便是词林,他如不是大发达,即是他那文章,必不能传。况且他们的文字俱是白描淡写,直与经史无干。何苦以有用之精力,用到不利于功名之地乎?你只把我新购这两部时文,千遍熟读,学套,不愁不得功名。我看你这面容,功名总在你祖、父上,只是眉薄,未免孤身。鱼尾宫微低,妻亦宜硬配。人中却最饱满,将来子女还要贵显。”又问绍闻道:“你记得你的生年、月、日、时么?”绍闻道:“我属鼠哩,五月端午生,不知是啥时辰。”侯中有想了一想,唧哝道:“鼠是子,五月是午,子午俱是桃花煞入命,原主淫讹,在文人亦主才华,但不知时辰不作准。你下学时,可问你母亲,说明白,好查干支。这命运是最当家的。”又问绍闻道:“你住这宅子,宫星配偶,是经先生们看过的?”绍闻道:“不知。”
中有把头微摇了一遥又说道:“阳宅是养命之源,阴宅乃定命之根。宅子还不甚关紧,你的祖茔在何处哩?”绍闻道:“在城外六七里。”中有道:“待晴暖日,我去看一看。他们那些风水家,都是云客,不通文意的人,卜则味雪心赋》、刘伯温《披肝露胆经》,他们如何能读成句?二十四山山向水法,谁能分的清楚!”
这端福下学时,把这话学说一遍。王氏喜不自胜。饭后叫王中把二门外厦房安置酒盘,叫绍闻到学中请先生看八字,到后厦坐。
绍闻依言。不一时,中有随绍闻到二门外。绍闻驻足,让先生进厦。中有指二门内房屋,问:“共有几间?”绍闻未及回答,只见赵大儿搬着漆椅,依稀欲出。中有见有女人来,遂进门去,说道:“宅子如此宽绰。”王中酌酒,绍闻把盏。未及三爵,王氏自二门内出,赵大儿负椅子,放在窗外。中有饮酒中间,亦觉窗外有人动止,料是主人翁内主也。绍闻说:“酒似不暖。”中有道:“不吃了。”问了绍闻的生年、月、日、时,中有掀开三寸宽,四寸长,小黄皮《百中经》披阅。说道:“初七日才芒种,尚属四月生人。这便无子午相冲;冲则主破伤。我前此看你的面相团聚,料无破损八字,今竟果然。这是天地间内外向孚之理,断断不易的。”又查出日时干支,大声道:“好!好!这才是入格会局的大八字,这是真正飞天禄马格!”何为学堂,何为贵神,逐一细说一番。次看运行,说道:“你是顺行运,去五月节两天,收作一岁运,一岁十一岁,十二岁运就极好。明岁,后岁,流年更好,一定是游泮的。你十六岁,科分更好。总是这个八字,得这运行,即不联捷,总不出二十二岁,必中进士。后运且俱系佳境。你既从我读书,我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