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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塘,有十数尾红鱼儿,衔尾吹沫,顿觉耳目为之一清。及上的厅来,裱糊的直如雪洞一般,字画不过三五张,俱是法书名绘,几上一块黝黑的大英石,东墙上一张大瑶琴,此外更无长物。推开侧房小门,内边一张藤榻,近窗一张桌儿,不用髹漆,木纹肌理如画,此外,两椅二兀而已。孝移喜其清雅,口称:“好!好!”这些铺床叠被,安笥顿芨的话,何必琐陈。当晚睡下。
次日起来,梳盥已毕。只见长班走来禀道:“老爷居住已妥,这拜客以及投文各样事体,须得陆续办来。老爷乡亲旧友,或是某部某司,翰、詹、科、道,开与小的个单子,小的都是知道寓处的。就有不知道的,不过一个时辰就访的出来。至于部里投文,小的也查问确实。这开单子拜客,是老爷的事。打点投文,是小的的事。”孝移道:“我的亲友,你如何一时便知?”长班道:“小的们胸藏一部缙绅,脚踏千条胡同,有何难访难问?至于书办,小的们也怕他——怕上了他们的当。”
孝移道:“今日乘便,先拜主人,回来开单子与你。你且说这主人翁,是怎么的一个人?”长班道:“这是柏老爷房子。这老爷名唤柏永龄,是累代一个富户。这位老爷,当年做过司务厅,后来又转到吏部。为人极是好的,专一济贫救厄,积的今年八十多岁,耳不聋,眼不花。总是一个佛心厚道的人。老爷要拜他,小的先为传帖。”孝移叫德喜儿取出护书年家眷弟帖,并土物四事,付与张升。
一路出的院门,转个弯儿就到柏公门首。看门的乃是一个半痴半跛的五十岁老奴。班役高声说道:“有客来拜,这是帖儿,传进去。”老奴扭嘴道:“我不管。”班役向腰中摸出十个钱,递到手里,说道:“这是你的门包。”老奴咥的笑道:“爷在厅院,跟我来,不怕狗咬。”原来二门内,锁着一只披毛大狮子狗,老奴抱住狗头,说道:“你们过去罢。他不敢咬,我蒙住他的眼哩。”班役执帖,孝移随着。德喜儿抱着土仪,躲着狗,也过去。班役见柏公说道:“谭老爷来拜。”柏公猜着是新住的客,手执拐杖相迎。谭孝移一看,乃是黄发皱面,修髯弯背,一个寿星老头儿。谭孝移进厅为礼,那老者却杖相还,两人互相谦抑,仅成半礼。柏公又谢了厚赐,分宾主坐下。
这边是高声说些“居停异地,还得打搅数月”。那边说“草榻栖贤,只恐有亵起居”。柏公唤茶,只见一个垂髫婢女,一盘捧着两盖碗茶,在闪屏边露着半面。柏公叫道:“虾蟆接茶来。”那老奴方舍了狗,道:“你敢动么!”站起身子,一颠一颠上厅来。接盘在手,分宾主送讫。茶毕,即行起身。一送一辞,老奴仍自抱犬,柏公仍自携杖,送至大门而别。一来交浅,本无深言,二来一个聋瞆老翁,孝移亦不肯令其疲于睹听。
回至读画轩,班役便催写拜客单儿。孝移道:“明晨拜客,不过两个地方,不用开单。待我晚上寻思,再酌度。”班役道:“老爷到京,办理功名,贵省在京做官的极多,各处投上个帖儿,也是一番好拉扯,为甚的只一两处?”孝移道:“我只拣实有相与的走走,别的素日无交,不敢妄为起动。有翰林戚老爷,那是旧日同窗,极相好的。有兵马司尤老爷,是同街的乡邻,也极相好。我带着他两家平安家信,这是一定要拜的。
至于别的老爷,我却知道他的官爵,他全不晓我的姓名,如何敢去?如何肯去?我想明日先不拜客,我有一处地方,一定先要到。”班役问道:“何处?”孝移道:“要到鸿胪寺衙门。”
班役道:“拜客是到各位老爷私寓,没有上衙门拜客的理。”
孝移道:“不是拜客。先人曾做过鸿胪寺,虽隔了数辈,到底是先人做过官的地方,一定该望望。原是后辈儿孙一点瞻依之心。”长班道:“老爷说的很是。”
到了次日,长班早饭后来了,邓祥套车已定,孝移上了车,德喜跟着,直进正阳门,上鸿胪寺来。长班引着进了角门,到大堂,看了匾额。孝移自忖道:“先人居官之地,后代到此不过一看而已。这个不克绳祖的罪过,只有己心明白,说不出来。”
因此一心只想教子读书成名,以干父蛊,别个并无良策。出了鸿胪寺,径坐车回寓。及至到了花园,日色下午。柏永龄差人送伏酱一缶,腊醋一瓶,下饭咸菜四色,以表东道之情。德喜与了来人赏封而去。
次日晨后,班役随路买了手本,孝移写了拜名,径上戚翰林寓处。班役领车到门首,投了手本。管门的说道:“内边会客哩,把老爷的帖收了,客去就请会。”岂知戚公看见同乡厚友的名帖,飞风出迎,只听得走的响,说道:“请!请!请!”
一径接着,便拉住孝移袖口,口中说着“几时进京?”脚下已过了几重门限。上的厅来,孝移见厅上坐着一位青年官员,戚公便道:“这是复姓濮阳的太史老先生。”孝移忙为下礼,濮阳太史慢慢的答了半揖。这孝移方与戚公为礼。戚公让孝移坐了陪位。濮阳公问道:“这位尊姓?”戚公代答道:“这是敝乡亲谭公,表字孝移。”濮阳公诺了两声,仍向戚公道:“适才没说完。我们衙门,向日前辈老先生馆课,不过是《昭明文逊上题目,《文苑英华》上典故。那些老先生们,好不便宜。如今添出草青词,这馆课大半是成仙入道的事。即如昨日,掌院出的是《东来紫气满函关》,即以题字为韵。向日也只说是老子骑牛过函关,昨晚查了一查,方知坐的是簿什么。。什么车?”戚公向孝移道:“孝老说一说,是簿什么车?”
这孝移天性谦恭,怎敢在太史公面前讲学问,俯躬答道:“不甚晓得。”这戚公见濮阳公光景,心中颇觉不耐,又向孝移道:“当日同窗时,你就是我行秘书,有疑必问,你宗宗儿说个元元本本。今久不见面,又不知如何博雅哩。的确老子所乘是什么车?”孝移踧踖答道:“像是簿軬之车。”濮阳公答道:“是了。”又问:“軬是个什么东西?”孝移道:“像是如今席棚子,不知是也不是?”濮阳公忽的站起身来,说道:“本欲畅谈聆教,争乃敝衙事忙,明日建醮,该速递青词稿。幸会,幸会。”一面说,一面走。二人起身相送。濮阳公辞了远客,单着戚公送出大门而去。
戚公回来,孝移方才袖中取出戚宅平安家信,说了府上一切清泰的情形。孝移方欲告辞,戚公那里肯放,即令过午。因说道:“弟之所学,远逊于兄,幸列科名,更尔偶叨清选,真正自惭疏陋。想着告假回籍,得以林下诵读,少添学业,再进京不迟。如这濮阳公,二十岁得了馆选,丰格清姿,资性聪明,真可谓木天隽望。不知怎的,专一学了个不甚礼人;不知人家早已不礼他。”孝移闻说,心中却动了一个念头:人家一个少年翰林,自己任意儿,还以不谦惹刺;我一个老生儿子,还不知几时方进个学,若是任他意儿,将来伊于胡底?口中不言,已动了思归教子之念。
过午已毕,略叙一会,即辞归寓。次日,又拜兵马司尤公。
尤公适有闲时,急紧接入内书房。看了家书,这久别渴慕,细问家况话头,一笔扫过。尤公便问道:“今日还拜客与否?”
孝移道:“已拜过戚老爷。别个素昧平生,何敢唐突。”尤公道:“甚好,甚好。这些京官,大概都是眼孔大的,外边道、府、州、县,都瞧不着。有知窍的进京来,若有个笔帕之敬,自然礼尚往来;若白白说些瞻依暱就话头,就是司空见惯矣,不如学祢正平怀刺漫灭罢。老学兄天性恬淡,自然不走热闹场儿,可敬之至!”孝移道:“尚有宋门上汪荇洲,俺两个同案进学,今做京官,若不看他一看,怕惹他心里怪。”尤公道:“不怪,不怪。他是有名不理乡党的,专一趋奉大僚。大凡援上者必凌下,何苦惹他?你去投个帖儿,不过是谨具‘清风两袖’;他的回帖也就瞰亡而投。不必,不必。”孝移也就轩渠大笑。尤公留吃午饭,口嚼本乡之味,耳听关切之谈,却是客况中第一个大快景。
傍晚回到柏公花园,下车到了读画轩。长班禀辞,又问道:“老爷看丰台不看?”孝移问其所以,长班道:“丰台在这城外西南角,离此只六七里。那是种花所在,有一二十个花园,百样花草俱有。如今芍药正开,老爷看看何如?这个路,可以坐自己的车,回来进彰仪门。”孝移应允,德喜、邓祥俱有喜色。
次日吃了早饭,果齐赴丰台。时值芍药盛开之候,天气有些热了。孝移遍看亭台园篱,泉涓木欣,春花争放光景,却也甚饶清兴。买了肆中几碗茶,吃了点心。这仆役三人,也沽了两瓶帘儿酒,热的棉衣都沾了汗。说:“回转罢。”长班引着,偎城边道儿,上彰仪门来。
原来长班有个同伙,在彰仪门,他要寄个信息到良乡去,故迂二三里路儿,从这儿回来。这一路绀宫碧宇,古柏虬松,亦复不少,煞甚好看。及到彰仪门,天气变了。原来天气有一定次序,春暖、夏热、秋凉、冬寒,是循序渐进的。今当温和之时,忽而大燥起来,此天变之候也。大风突起西北,不知怎的黑云已罩了半壁天,长班也顾不得寻觅同伙,别领个巷口,一拐一弯,望悯忠寺飞奔。将近一里许,偏不能到,这雷声忽忽的不断,雨点儿大如茶杯,内中夹着冰雹下来。须臾,雨也没了,单单冰雹下倾,乒乒乓乓,真正是屋瓦皆震,满街避丸,好不厉害怕人也。孝移在车上,只听得车棚鼓音,擂的是撒豆点。辕马股栗,仆从抱头如犬,乱喊道:“不好了,老爷下车避一避!”孝移伸足下车,三仆抱接下来,扯上一个大门楼,避祸躲灾。孝移上的门楼站下,三人自去卸马,不觉暗叹道:“‘吉凶悔吝生乎动’,此理是断乎不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