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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绍闻说个卖字,却正打照了张正心所受伯母的气,有为他人作房户之说。因道:“若与家伯言买,这事万万不成,若说典当事却可行。”绍闻道:“不如斩截做了,两得其便。”张正心道:“弟到路上,与家伯母商量,或者事有可行,亦未可知。”
绍闻情急之人,便告便而回。到了自己卧楼,伸纸濡墨,写了一纸卖券,袖上轩来,说:“这是卖约一纸,价银三百两。世兄带回去相机而行,万望从事周旋,以济燃眉。”张正心道:“事难造次,还须商量。”说未完时,席面已熟。两下都排碗盏,不必细述。
席终,各到南院。梁氏果有恋情,说明日要锁了箱柜,来与小娃娃做伴儿。抱了一会,温姑娘却又催回去,因此一同出胡同口上车。绍闻送张正心时,将卖券塞到袖里。张正心道:“事如可行,何在今日交约。”绍闻道:“原属情急,望寸纸作准。”张正心道:“路上与家伯母计议,明日送信,以决行止。”绍闻道:“善为婉商,无致事败。”两下扫地一揖,张正心登车而去。绍闻目送良久而回。
及到次日,谭绍闻不住在胡同口了望,只想张正心到来,成了卖宅一事。却见张宅小厮背了一褡裢衣服等件,后边一个孩子提了一篮子酒壶、茶盅、碗、匙器用。绍闻道:“你家大叔不来么?”那小厮道:“不晓的。”进的南院,只听说笑之声,也不便再问。
到晚不见张正心动静,谭绍闻好不着急。本日又打发了虎镇邦并几个小客商的缠障。夜间睡下,只盘算张正心的话儿,若化为子虚,将来便难免没趣。
过了一日,谭绍闻正在盼望之际,只见一辆车儿来了。近的前来,正是张正心,绍闻喜之不胜。张正心下的车来,叫小厮提了褡裢,两下迎头一揖。绍闻道:“事体何如?”张正心道:“我到南院瞧瞧,即到书房说话。”绍闻在门首恭候。张正心不多一时即出来,同到轩上。绍闻叩其所以,张正心道:“昨日回家,家伯母与家伯商量了一天,家伯情愿出二百金作典,家伯母情愿出三百金作买。世兄以为当从那项?”绍闻道:“世好原要吐真,昨日索逋者竟是填门,弟俱承许后日开发。三百金尚且不足,那二百作典之说,勿用再议。只遵老伯母说的行罢。”张正心道:“弟今日只带二百金,是家伯交的,弟即交与世兄。至于买之一字,弟再为酌处。总之,事要必成,世兄不必性急。”绍闻道:“原约带来不曾?”张正心道:“家伯见了卖约,着实很恼。说是世兄叫他负良友于幽冥,竟是陷人于不义。故叫弟一定交还与世兄。叫今日面交二百金,立为当约,上边还要写‘年限不拘,半价即赎’八个字。”绍闻接约在手,说:“我到家中另写。”拿到家中,拈笔于卖约之上,写了:“八月二十三日,卖主面收二百两,余欠俟成交日全完。”年月下判了花押。拿到轩上,交与张正心。正心接住一看,说道:“这约万不敢叫家伯见。”绍闻道:“情急事迫,万望在老伯母上边,秘为商量,就是瞒些老伯,也无不可。若叫弟立典契,弟万万不肯。全在世兄斡旋。”说着,早已作下揖去。张正心答礼不迭,说道:“目下暂收二百,弟亦将原约暂寄南院。统俟商量明妥,一总同官中立券成交。”绍闻称谢不荆张正心赴南院去取银子,仍到轩上。放在桌面共二十封,说道:“世兄可取戥子验收。”绍闻叫德喜取戥子称了一封,高旺喜满。张正心道:“舍下祖传,给人银两只有盈余,从未有短却分厘者。”绍闻道:“这倒是弟有错了。”张正心道:“交易不妨分明,何错之有?”
只见一个小厮说道:“我家大爷请谭爷,有一句要紧话说。请刻下就到,俺家大爷在书房立等着。”绍闻看是宝剑,说:“我不得闲,你看我当下是做甚的,有话改日说罢。你回去,不妨说我干的是弃产收价的事,今日不能前往。”宝剑少不的去讫。
张正心与谭绍闻又说了些从容缓办的话,张正心自去南院照料幼弟。绍闻自在轩上包裹银两,命德喜取毡包包回。
到家未及片时,德喜来说:“盛大爷来了。”绍闻只得来轩上款客。进的园门,盛公子道:“今日发财。”绍闻道:“见笑之极。”盛公子道:“你说见笑,这却可笑了。那弃产收值,是我近日的常事,稀松平常,关什么哩。”绍闻道:“请坐说话。”盛公子道:“我不坐,只拣要紧的话说了罢。舍弟要与我分家,写的家母书子,到山东把家母舅请来。分了两三日,我一切都让他,如今算着,我该找补他一千二百两有零。家母舅要面验交明,方才回去。适才请你,是叫你与愚弟兄,立一张合同。小价说你在家发三百两银子财,我如今已备下一千,叫满相公酌夺二百。今日清晨出门,尚未回来。适逢贤弟有这宗银子,我拿去,同家母舅交与舍弟,家母舅即起身回山东。快去取来,快去取来。”谭绍闻面有难色,方说出“目下”二字,盛希侨道:“我不管你目下不目下,我只管我不是夏逢若。快些取去。”一面说着,早已推住绍闻脊背,说:“快些!快些!”绍闻想殡父之日,盛希侨助银一百两,赙仪五十两,怎好悭吝,少不得回家去龋携了毡包来,说:“这是二百两。”盛希侨道:“留下那一百两做啥哩?”绍闻道:“只此二百两。”盛希侨道:“我不管你留下不留下,宝剑儿,拿皮褡子来装了。”宝剑果然装讫。盛希侨道:“搭在马上,咱走罢。”
出的书房,到胡同口,骑上马飞也似走讫。绍闻怅然久之。
却说破落户弃产收值,那些索欠之家,都是钻头觅缝的探听,连数目都不差分毫哩。兼且所欠帐目,彼此也皆知晓,这家怕那家全得,闪了自己;那家怕这家占先,聊沾余润,因此不谋而乌合,不期而蚁聚,一齐来到碧草轩索讨。谭绍闻告以盛公子暂借之说,众人都说是支吾假话。一连闹了数日,不得清白。幸而谭绍闻连年弃产,把大注子欠债,已经按下些;又亏张正心百方在伯母上边运用,又交了一百两,因此飞撒在众债主身上,少觉退些。唯有虎镇邦这债,分外罗唣。那些不中听的话,作者为谭孝移的面上,也不忍为之多述。
这谭绍闻急不可支,几番着德喜向盛宅讨信。那盛宅门第高大,管门的都大模大样,如宅门二爷、快班头役一般,德喜也难细为探听。又一日,见盛宅门首,一顶驮轿,一乘坐轿;出来的有男人,也有女人;有坐轿的,乘车的,骑马的,作揖打躬,只听说回山东去。盛公子也骑马去送。德喜儿如何能详问,只得转回来回复主人。
又迟了两日,谭绍闻只得带德喜亲上盛宅来。门上说明;盛希侨出迎。手扯住谭绍闻说道:“我正要与贤弟说话,来的正好。”进了退思亭坐下,吩咐道:“拿暖壶注一壶茶,炉中添上香。不用你们一个人伺候,把门向外搭了,着一个人看着门,不许闲人进来。——不是怕听见,是怕人打了我的话头。”
因拍案叫道:“我已是气死了的人,贤弟怎不来看我。”绍闻茫然不知所以,便问道:“你说是怎的了?我不知晓。”盛希侨道:“说不起!说不起!再不料俺家第二,全算不起一个人,把人气死了。说不出来,又遮掩不住:第二的把我告下。”绍闻道:“这是怎的了?我不信。”盛希侨道:“你不信么?冤屈,冤屈,正要寻贤弟诉诉,恰好你来了。你闲也不闲?”绍闻道:“闲着哩。”盛希侨道:“贤弟既然没事,我一发细说与你听。贤弟不是外人,我不怕你笑话,你也不敢笑话我。”
因走到院里道:“谁看着门哩?”宝剑儿答道:“宝剑。”盛希侨道:“听我对你说:向厨下吩咐,把山东舅太爷拿的东西,收拾午饭。我与谭爷讲句闲话。开门到厅上就要饭,若是迟了,把你们下半截都打折了。”宝剑答道:“是。”盛希侨转身又到书房,还不曾坐下,便说道:“贤弟,你是个寡丁子,好不快活。我想人生在世上,万万要不的是这兄弟。”绍闻道:“这话太奇。”盛希侨道:“你说太奇?我说起来,时刻把你肚子也要气破。你说恨人不恨人,偏偏我就有这号儿兄弟。”绍闻也觉得其言刺耳,因想要那二百银子,也只得任其所说。
盛希侨道:“论我一向不成人,这也是人所共知的;把家业化费了一点子,这也瞒不得人。若说俱是我葬送了,我万万不服。这舍二弟身上,也化费的不少了。论起舍二弟,我何尝不见他亲?先父临老时,原瞩咐我读书为重。我是天生的怕见书。我常说,我不通,该叫舍弟也不通么?年年与他请先生念书。江南的举人,浙江的进土,拔贡,副榜,天下有名的好学问人,我都请过。那一年不费三二百金以外?咱坐这屋子,就是他念书书房。你看上面‘退思亭’匾儿,是先藩台公亲笔。你时常在我家,你到过这院不曾?绍闻道:“虽说不曾到,却也听得他在这院念书。”盛希侨道:“这是他与先生独院。念了好几年,总是一个皮秀才。”绍闻道:“你说二贤弟不通,他现今怎的中副榜呢?”盛希侨道:“就为这,就为这。若说他的本事,如何能中哩。上年郭寅伯——如今在部里升了郎中,原是舍弟的冰台。舍弟的外父,是徐州府靳宅,着提塘寄我一封书,是催舍弟上徐州完婚的话。我想舍弟的外父,现在湖广做知府;舍弟的舅子,十七八岁新进士;他的连襟邵老先生做翰林,已开了坊;舍弟是个半通半不通的秀才,贤弟你说这亲完的完不的?那一日我与满相公说话,我说愁死我了。老满问我愁啥哩。我说徐州府迎亲一事。老满道:‘打点房内妆奁,路上仪从,共得多少银子?’我说:‘你真是井蛙之见。咱家是旧进士,做过藩台。靳府是现任知府,又有新进士——听说还不曾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