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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唱戏以后他几乎不会去照镜子了。这时候他才发现,自己已然真的老了。
想想也是。当年和戚少商在一起的时候,不过短短几年的时间。但就是这短短的几年,让他几乎经历了人世间所有的生离死别。
而步入中年之后,所有的日子加起来也不过在空气中虚虚画个“戚少商”的辰光罢了,十年八年也不过弹指一挥间。
有时候他回忆回忆,自己竟只有那四二年到五零年之间的记忆是鲜明而深刻的,而后来被关着挖地道的八年,流亡在张家口的九年,包括文革时期隐居在愚园路的日子,其实只是一些面目模糊的片段而已。
住的日子久了,便连时间也忘了。
再后来,历史似乎在一夜之间匆匆掉了个头,黑的变成了白的,白的又变成了黑的。
顾惜朝在八十年代初的时候得到了“人民表演艺术家”的称号。
那几年里不断有新的外来事物涌进来,人们脱下了清一色的蓝衣服。尤其在上海这样的城市,大街上又开始出现各种各样的时髦了。
封闭了近三十年后,人们对国外的一些东西竞相模仿,不论好坏照单全收。这种在百废待兴的时候忽地涌现的时髦,有些在顾惜朝看来简直是灾难性的。
比如说布料廉价、做工粗糙、胳肢窝处明显皱着的西服,男青年们几乎人人一件,不管能不能看,大家都穿着。顾惜朝这就想起了四十年代的时候某人常穿的那种深色毛料西服,永远是服帖合身的。可惜这种精细的老日子是回不来了。
他把自己压在箱底的几件青色长衫翻出来,拿去让裁缝改小了尺寸——他愈发瘦了。
那些个裁缝都啧啧惊叹那几件衫子的料子与做工。
从此顾惜朝又穿上了属于他的青衫。
这在八十年代初,人人效仿西方舶来品的大环境下简直是对时装工业的一场正面对抗。
清晨赶早班的黄浦区居民常常可以看到一个身材瘦高面目清癯的长衫中年男子从愚园路出来,在外滩江边散步。
他们对其指指点点,看,那就是解放前北京的名角儿,艺术家呢,不一样的。
不久以后在政府的要求下顾惜朝收了徒。几十名戏校的孩子中他一眼看中了那个圆圆脸的孤儿,清清秀秀的,大而黑的眼睛,一笑两个酒窝。
这孩子叫小飞,其实是出身书香门第的,在文革中失去了双亲,对戏曲很有悟性。
其实这时候已经很少有男子学旦角了。只是他们一个愿意学,一个也愿意教。
顾惜朝很喜欢小飞,他们亲如父子。
现在是一九八七年了,小飞已经长成了十七岁的小小少年,眉宇间很像当年的戚少商,可一扮上相往台上一站,又活脱脱一个顾惜朝。
顾惜朝看着这个孩子一步步地成长,心中很是安慰。
这天小飞的文化课学校要给台湾回大陆探亲的台胞代表团上演一台文艺演出。这是建国以后台湾当局第一次允许当年的官兵回大陆探亲,这台演出无疑很重要,是小飞第一次参与这么重大的演出,并且担任压轴,上去唱《蔡文姬》里《文姬归汉》那一折。
顾惜朝把自己当年埋在后院的戏衣和行头挖出来,对着它们愣了半天,亲手统统送到了小飞那里。
那些老北京时代的行头,细致繁复华丽耀眼到小飞的同学们无法想象,珍珠水钻金锁片全是真家伙,光头十足。
小飞看着直咂嘴,他没想到顾老师居然存了这么多老货,这其中一支钗就够如今一个普通人家吃上一年。
顾惜朝在吃不饱饭的日子里也没舍得动过这些东西,如今他将它们统统送给了小飞。
从小飞的学校出来,顾惜朝照例沿着浦江边散了会步。迎面一个规模庞大的旅游团走过来,有导游在讲解着外滩灯红酒绿的历史,旁边跟着一大群的摄影记者。这些年到上海的旅游团越来越多了,顾惜朝没怎么注意地瞄了两眼。
蓝天白云之下,他捂着自己被风吹得有些乱的花白头发,与那一群人,擦肩而过。
其实,那就是1987年台湾当局放归的第一批大陆探亲团。
那其中,就有戚少商。
那天戚少商们行程的最后一站,是去一个什么学校观看一场演出。
进场前他看到演出单上最后一个节目是京剧《文姬归汉》,似乎想到点什么,心里便悄悄埋下一点期盼。
待到那蔡文姬出场,一开口:
“见坟台哭一声明妃细听~”
戚少商全身的血液“哄”一下子都集中到了头顶:那难道不是顾惜朝难道不是顾惜朝么?难道不是他二十四岁那年从美国毕业归来时的接风宴上唱着《归汉》的顾惜朝么?
戚少商这些年在台湾做生意,跟他爷爷当年创业的经历所差无几,白手起家,已经攒了不少家私。
这一次回大陆探亲,本来以他的条件是挤不上的,他在这边早没了亲戚,来只不过为了寻找顾惜朝罢了。使了不少钱好容易过来了,乍一到上海就让他找着了,怎么能不激动?
“你本是误丹青毕生饮恨,
我也曾被娥眉累苦此身。
你输我及生前得归乡井,
我输你保骨肉幸免飘零。
问苍天何使我两人共命,
听琵琶马上曲悲切茄声,
看狠山闻陇水梦魂犹警~~~”
台上的蔡文姬缓缓地唱,台下的听者默默流着泪。
他们全都是三十七年没能踏上故土的老兵。而他们更多的战友,没能等到重返家乡的这一天。六十年代或者七十年代就在台湾亡故的老兵们,永远留在了他乡。
“可怜你留青冢独向黄昏~~~”
小旦唱完最后一句,款款退了场,掌声中戚少商忽地站起来,不顾周围人惊讶的眼光,冲到了后台。
他“砰”一声撞开了化装间的门,对着正卸着脸的小旦大喊一声:“惜朝!”
那小旦猛地回过头来,却根本不是。
戚少商发现那是张与少年时代的自己相当相象的脸,他忽然想起来,自己已经是个快七十岁的老头子了,顾惜朝也应该六十好几了吧?他怎么可能再如此光鲜地在台上唱?
他有点失落地笑了,点头致歉,便要关门出去。不防那年轻小旦问他:“先生,你找顾惜朝顾老师?”
三十七年以后,戚少商终于再次见到了顾惜朝。
他背对着他,一身长衫,如一把青色的标杆直直立在黄浦江边,人群中依然如此显眼。
江风有些大了,将他长衫的下摆稍稍吹起,他理了理衣襟,微咳两声,转身准备离开。
就在这一转身的瞬间,他看见了身后五米远处的戚少商。
他们就这么面对面地站着,中间隔了三十七年的光阴。
时间停止了,周围所有的人物事件都凝固在了空气里。
天地之间,惟有他们两个。
“你没变。”
“你没变。”
半晌,两人同时开口,二人都笑了。
其实在旁人看来,他们再怎么显得比实际年龄小些,也都是步入晚年的人了。
只是在他眼里,他永远停留在戚家大院戏台上唱着《归汉》的双十年华;而在他眼里,他也永远是那个台下盯着他发愣的英俊青年。
两人扶着栏杆站定了,对着一江东流水,缓缓将离别以来的种种经历向对方说了,才知道这些年来二人都受了不少苦。
其实在五十年代初的时候,二人都想着将来如果能再见面,定要抱紧了对方,将胸中的不平与委屈统统倒出来的。
只是现在年纪大了,对那些过去的事便也都不那么上心了。
他们都没想到临到晚年了,竟真的还能有再见面的一天。
知道了几十年来彼此心中都只有自己一人,便也感到一丝凄凉的满足。
在他们最美好的岁月里,二人总不能陪在对方身边,但毕竟现在又重逢了,并且是在这样平静的岁月里。他们都无儿无女,无妻无子,总算到了好好喘口气的时候了。
“我过些天想回北京看看。”
“我过些天要搬回北京了。”
二人又同时开了口,又都笑了。
三十七年的光阴没能带走他们的默契。他们同时伸出手去,抓住了对方枯老起皱如树皮的手指。
这两只手,从1942年秋天北平百顺胡同中的一场冲天大火中开始,就已经牢牢握在了一起。
从此再没分开过。
“这次过来是探亲,待不了几天吧?”
“总有办法的……”
夕阳瑟瑟照红了半条黄浦江。
远处依稀有民间艺人咿咿呀呀地拉着胡琴,乐音诶乃绵长,和着江上呜呜的船鸣,飘飘荡荡地,恍然间穿行了近半个世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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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略商合上书页,轻轻笑了。
在所有戚少商和顾惜朝同时出现的场景中,这是唯一的一场白天戏。在此之前,他们总是在黑夜相遇,在黑夜相爱,又在黑夜分离。
现在,即使这只是老诸葛生生按给他们的结局,他也相信这是真的。他喜欢这个结局。
天暗下来,路人看着这个笑着泪流满面的大男孩,有些诧异地指指点点。
崔略商没有理会。
他只是将这薄薄的小册子放进了那个小布包,握紧了,再握紧。
这是最后的最后了。
在黄浦江边上,老诸葛将拍摄整部戏的最后一个镜头。是顾惜朝与戚少商的旅游团擦身而过的那场戏,远景。
老诸葛站在四十米外的监视器旁,指挥现场。
镜头左边的崔略商,镜头右边的铁游夏以及一众群演,相遇、交汇、错身——
在他们错身的一瞬间,崔略商没忍得住。毕竟,这是最后的镜头了,错身之后,他们将再无交集。
他偷偷转眼瞧了下人群中的铁游夏——反正是远景,监视器里看不到人的表情。
可他没想到,人群中竟也有一双眼睛,在擦身而过的一瞬间,捕捉到了他。
茫茫人海中隔着不相干的人群,他们眼神交汇,四目相对。
他们都呆住了,忘记了走动,站在原地。
群演们不知道怎么回事,也停了下来。
老诸葛急得大喊:“停!怎么回事!”
可他们离得太远了,他们听不见。
崔略商不记得他们是谁先动的了。或许是他,或许是铁游夏,又或许是他们两个一起动了。
他只知道他们抱在了一起。
那个成熟稳重的男人在他耳边轻叫:“追命,追命……”
这边老诸葛不可置信地张大了眼睛,随即对身边的工作人员说,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