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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立功受宠若惊地惊讶于他回主动和自己说话,虽然他冷酷的脸上没有一丝笑意,可是却让杨立功心里缓和了很多。他摆出兄长的样子谦虚谨慎地靠近他,他看见张仲文漆黑的眼睛格外明亮,他柔和地说:“小文,你想说什么?”
也许是觉得和他靠得太近,张仲文向后倒退了一步,他用一只手捏着燃烧的烟头,轻轻地动了动嘴唇。
杨立功没有听清,追问道:“你说什么?”
张仲文又向后推了一步,他身后就是积蓄的江水,碧绿,荡漾。
“你说什么呀?”杨立功温柔地对他笑着。
张仲文没说话,他把烟头高高地朝天上一抛,身体直直地向后一仰,就在杨立功要反映过来的前一刹那,他看见张仲文歪着嘴,很骄傲地朝他浅浅一笑,他就那么倒转着,垂直地从江坝上倒了下去。
烟头轻飘飘地掉在了地上,张仲文在杨立功眼睁睁的目光下以自由落体的形式箭一样扎进了水里,水花很小,奥运会裁判一致亮出十分……
杨立功强壮的心脏刚跳到一半,停在半空,上不去,下不来。白花花刺眼的阳光瞬间失去了温度,盛夏变严寒,将他速冻在那里,雕塑般凝固在江沿上,伸在半空的手臂抓住的,只是空气。
“其实我也不知道当时是怎么想的,我看见他向我走来的时候,张口对我说话的时候,天那么亮,那么热,我有点头晕。我突然就想现在要是能泡在水里有多好……在他离我还有两步的时候,我就决定了要这么跳下去,我事先没有观察过下面的水有多深,也不知道底下是不是防洪的水闸……可我就是想跳。在那一刻我觉得我是一条鱼,在陆地上无法呼吸,只有回到水里去,我才可以继续活着。”
张仲文在后来一个比较理智的时刻自己问自己,自己这样回答着。
“我当时为什么没有跟着他跳下去?嘿……市级青少年组自由泳第一名,修炼了两千三百年的蛇精,要是就这样淹死了,那真叫人笑掉大牙。不过,当时我的确是被吓懵了,我还没有反应过来他就已经跳下去了;我为什么会害怕?不知道。我想是我前一分钟还他在我面前好好地站着,而后一分钟他就没有了,一下子就钻到水里去了,连个影子都没有。我怕的是这个,我受不了这种变化,我怕他以后就是这样,在我面前一下子就消失掉,而我却没有能力和机会抓住他。”
杨立功后来在一个比较疲惫的时刻回想过去的事情,自己这样分析着。
刚扎到水里的时候,张仲文就第一就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把钱包处理好;第二就是心疼他那盒从他爸爸那里盗窃来的刚抽了三根的骆驼牌香烟。第三就是责怪自己为什么穿了一双皮鞋……还没有总结到第四的时候他已经被凉爽的江水所征服,舒服地在水下攒足了全身力气使出浑身解数一个猛子游向前面有人声的地方。
不过既然已经跳下来了,那就豁出去玩个痛快。他突然从一群小孩子自身旁钻出来,吓得人家哇哇大叫。这么一来他更得意了,和小孩们拼了一会儿水,就听杨立功已经沿着江坝追了过来。
“你上来!”杨立功喘着气。
“你下来!”张仲文忍住笑。
“你上来!”
“你下来!”
……
“张仲文,你给我上来……”杨立功的声音在颤抖,他忽然蹲下,捂着胸口咳唆起来,很剧烈,看起来也很痛苦。水里的鱼上钩了,浑身的衣服湿淋淋地粘在身上,脱着被泡胀的皮鞋自己爬了上来。来到杨立功身前悲天悯人地说:“哥,你怎么了?”
话说到一半就见杨立功猛地站起,一把擒住他的胳膊,掏出早已准备好的从路旁拣来的一根木棍,照着张仲文劈头盖脸地就打了过来。这次轮到张仲文惊呆了,他做梦也没有想到他的性格温和,平时任他欺凌也从无半句怨言的哥哥会打他,而且技术一点也不比他爸差,下手一点也不比他爸轻。他被打迷糊了,好办天才哇地叫了出来:“你打我?”
“打你怎么样?”杨立功抬手又是一下子。
“你敢打我?”张仲文憋红了脸,地主在面对农民起义的时候都是这个样子的。他不问还好,一问杨立功更加打得急了,张仲文只觉得背上腿上象着了火一样,不过他觉得着了火也好,要是能这样烧死,也还不错。杨立功打够了,抬头看见下面一群围观的小孩,很没有风度地吼道:“滚!看什么看!”
那群小孩面面相觑,做了个鬼脸都走了。张仲文挨了打,烂泥一样坐在马路上,自尊心受到伤害,没脸见人,低着头不知道在那里想什么。杨立功本想说教一番,可是忽然毫无心情,恨恨地说:“给我滚回家去。”
“你听见没有,回家!”杨立功见他没有动静,又扬起手来。
“你打死我好了……”张仲文哀怨地说。
“少给我来这套!起来,回家,别坐在这里丢人!”杨立功怒目圆睁。
“走不动。”张仲文理直气壮。
“别装了……刚才你游得多欢啊?现在怎么就不能动了?”杨立功冷笑。
“教你打的。”
“放屁!”
“不信你接着打好了,今天你终于可以出口气了……你好好地打吧。把从小到大的仇都报了,过了这个村可就没有这个店了,我知道你心里记狠我,我放蛇咬你,在家里栽赃陷害你,让你给我背书包,写东西丑化你……你早就恨得我想让我死了吧?你打啊,打死我,你以后就消停(注A)了;再没有人烦你了,吵你了……”
“胡说八道!”杨立功气得七窍生烟,可是棍子落不下来。张仲文见奸计得逞,带着哭腔继续说:“你打死我就把我扔到江里得了,公安局会以为我是淹死的,不会连累你。你也不用怕,我是妖精,你打死我,那是替天行道为民除害,阎王老爷还会给你记一功的,你不是叫杨立功么?你终于可以立一功了。”
杨立功哭不是笑不是,苦着脸说:“行了,行了……你别没完,你说,你要怎么才肯回家?”
“让我回家?很简单啊。两种方法。”
“哪两种?快说!”
“第一,你打死我,把我的尸体拖回去……要不叫辆三轮车拉我回去也行,不过估计你舍不得那钱。人死了之后会比较重,请你不要拉我的脚,我的脸拖在地上会血淋淋的很难看……”
“行了,你别扯蛋(注B)了,第二种!”
“你背我。”第二种只用了三个字就描述完了,倒让杨立功吃一惊。他心知是计,可是看来今天要是不背他看来真的是不算完。杨立功皱着眉头看着这个一米八几的大人和他一身的水,苦恼地说:“讲讲价不行吗?”
“唉……那你打死我吧。反正我也没脸了,你爱拖哪儿就拖哪儿吧。”
十分钟后,大街上出现了气喘如牛的杨立功背着他的宝贝弟弟。杨立功深切体会了中学语文课本上老舍的那篇《在烈日和暴雨下》,他比祥子还惨,他头顶烈日身背暴雨——因为张仲文的衣服上的水还在滴滴哒哒淌个不停。他知道张仲文根本什么事没有,分明是在讹他。可是谁叫他是哥呢?而且他打人在先,承诺在后,不背也不行了。可是张仲文好重啊!!记得上一次背他的时候好象就是背了一个装了棉花的大包一样,而现在好象背了一座五行山,压得他喘不上气儿来。走起路腿肚子都发抖。更可恶的是张仲文头发上的水总也不干,一个劲地沿着他的脖子往下流,张仲文人鬼身上的水也鬼,虽是夏天可他身上流下来的水滴子温度却不都一样,有的冷有的热,有的湿有的粘,一个劲往他胸口里钻。不过好在他人还老实,上了杨立功的背后也不乱动,乖乖地把着他的腰,和他说话也没回答。
当长征结束,杨立功终于把他背回家里的时候,全家人吓了一大跳。姥姥哭着就要打张仲文他爸:“不就是考大学嘛!至于把咱家小文逼得跳江吗?他要是有个好歹……”
张仲文的舅舅们都在心里竖起大拇指。暗说:“高!实在是高,这招真狠,小文,你演技一流,导演的本事也一流!”
杨立功背上那个人进了屋后不知道是装的,还是真累着了,闭着眼睛睡得贼香。就在他姥姥和母亲的责怪声中张仲文的爸爸也脸色土灰,又气又怕。一甩袖子喊道:“行了!我不管了,他爱考哪儿考哪儿吧!他是神仙,干嘛找我当他爸!我招谁惹谁了!”
当杨立功把张仲文背上楼,家里也终于安静下来的时候。他很好奇地拿起张仲文填报志愿的表格,心想他到底要考哪里呀,搞得全家鸡飞狗跳的。定睛一看,不由得呆住,那表格也失手落在地上。
那赫然是杨立功混了三年的地方。
(下)
晚上,张仲文又以心情不好为理由没下来吃饭。他爸爸一拍桌子就喊:“爱吃不吃,饿死这个畜牲。”
可是杨立功心想,一定是自己白天打了他,现在他心里记恨自己,耍脾气呢。吃过饭后笑茹拿了点心去讨好他,结果一句就被骂了出来,红着脸忿忿然用遥控器对着电视泄愤。
“大功哥,小文现在是越来越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了!”笑茹不满地说。
“他要高考啊,心里很乱的。”
“大功哥,咱俩去看电影吧!”笑茹忽然扭转话题。
“太晚了,再说电影有什么好看,还不如在家里看电视呢。”
笑茹冷不丁一咳嗽,笑嘻嘻地用狡猾的目光说:“要是我姐着这对你说,你就会去吧!”杨立功看着这女孩子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应对。可是笑茹又说:“我姐说他分配的地方不好,想回家到咱家的长厂子里帮忙,她学的是财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