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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得富怕他挺不住,吩咐住手,取过参汤,喂了林见秋一碗。林见秋双唇被咬出条条血痕,却仍是不说话,只是把眼睛睁得大大的。王得富忽然觉得,这个九亲王是要把自己身上的刑罚疼痛,一丝一毫地记在心底。想到这里,王得富打了个冷战,暗笑自己是魔障了。命太监们继续行刑,自己带着余下的人,出去吃饭睡觉。
拷打的规矩,是行刑太监休息,犯人不休息。这样不吃饭不睡觉,只喝参汤受酷刑。只要行刑的人手下有分寸,是断不能致命的。但是犯人根本挺不了多久,四五天已是极限。
王得富累了一宿,吃过了饭,洗个澡,舒舒服服睡了一觉,醒来时已是傍晚。叫了那几个太监起身,洗漱罢,用过晚饭,拖拖曳曳回到层染阁。
林见秋已从刑架上解下,一旁的钉板上鲜血淋漓,光滑如镜的金砖地面上,满是挣扎滚动的血印子。被清水冲得淡了,一点点地晕开。两个太监正给他上夹棍,用刑具夹住林见秋的足踝,慢慢地收紧。
林见秋已经没有力气了,只是惨白着脸,大口大口地喘息。手臂摊在身体两侧,却没有握住腕上的铁链。他的手指关节血渍斑斑,王得富一看就知道,那是刚上过拶指的缘故。林见秋眼里的光逐渐黯淡下去,王得富道:“行了。”小太监忙松刑,取水来泼醒。
太监仍是问:“请九亲王交出解药。”林见秋睁开眼睛,像是根本没听见,目光恍惚着不知在看什么。身上血肉模糊,蔓夕花纹绣已经看不出来了,整个身体,只有那张脸还是干净的。
王得富指指旁边一个大字型的刑架,道:“上这个吧。”
几个太监拖起林见秋,绑在刑架上。这次却又与前一个不同,身上缠了好几道绳索,手指一根一根地缚住,不能弯曲。身子牢牢固定在木架上,紧紧贴住身后的木板。
一个太监捧出一个大长布条来,摊开,露出或长或短,或粗或细三十根钉子。
只有一个太监执刑,一只手提着小锤,另一只手拈起一根,不过手指来长,对准林见秋伸平的右手手臂内侧皮肉。一旁太监高声道:“请九亲王交出解药。”
林见秋抬头,看着层染阁顶上的藻井,耳边似乎又响起那人懊恼的声音:“怎么办,平安。我怕伤了你呢……”
殷,你要是知道,我是这么死的,会不会心疼?
太监手起锤落,钉子隔着林见秋的皮肉,“笃”地钉在木板上。
36 人瘦方知情如旧
华灯初上,林测再进入层染阁时,林见秋已然昏迷不醒,三十根铁钉牢牢地钉在手指、手臂、腋下、腰畔、大腿、小腿等内侧肌肉处。上刑的太监是多年调教出来的,动作十分小心,避开重要血脉和骨头,只钉住皮肉。饶是如此,林见秋还是昏过去数次,最后泼水也不能醒转。
林测见架子上那个血糊般的人,吓了一跳。他虽然心肠甚硬,可到底还是一手带大的,不由有些心软,沉声道:“行了,解下来好好养着。张恩,去把‘还肌露’拿来。” 还肌露是宫内秘药,据说可以起死人,肉白骨。
王得富命小太监取出个小钳子,夹住林见秋大腿上的钉子,慢慢起出。钉子早已深入肉里,如此一来,无异于又是一种酷刑。带血的钉子被拔出的一刹那,林见秋全身一抖,头向后拗过去,双眸蓦地大睁,直直地望着前面。
林测被他看得心里一动。一瞬间,仿佛回到林见秋很小很小的时候,举起被自己责打而发红的小手掌,撇着嘴,委屈地说:“湛儿好痛啊。”
林测的心砰砰地跳得快极,忽然满怀期待。见秋、见秋,只要你说一声很痛,只要你求一句饶,哪怕你只是满含哀怨地看我一眼。见秋、见秋,我一定好好地待你,宠着你,呵护你,永不再伤害你。
没有,什么也没有。林见秋也许什么也没看,目光空洞,点漆般的瞳仁因为剧痛而骤然发亮,然后渐渐地、渐渐地黯淡了下去。
林测的期望,随着林见秋的眼光,也黯淡了下去。他突然明白,这个人不是自己的,永远不会是。悲伤、失望、无奈、痛惜,林测被搅得纷乱如麻、心灰意懒,再也看不下去,转身出了层染阁。
小太监将钉子一根根拔出,众人七手八脚地把林见秋放到床上。王得富吩咐人准备温水,又接过张恩派人送来的还肌露,便要给林见秋疗伤。
林见秋一直昏昏沉沉,气若游丝。待放到床上,猛然睁开眼睛,沉声道:“放开我。”
众太监谁也没想到,这个受刑时哑巴一样的九亲王,会突然说话,尽皆愣住了。又听林见秋说道:“放开我,都出去。”声音很微弱,但却坚定。
王得富忙跪下道:“九亲王,皇上吩咐要给你疗伤,就是疼也忍忍吧,不然落下病根就不好了。”林见秋大睁着双目,只是道:“都跟我滚远点。”
大家面面相觑,王得富想了想,道:“九亲王,您身上的伤很重,不治会有性命之忧,您也得爱惜自己不是?”林见秋扯扯嘴角,似乎是笑了笑,慢慢地道:“就是这样,你们再靠近,我立即咬舌自尽。”
太监们全都吓傻了,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九亲王。他身上伤痕累累,没有一片肌肤是完好的,浑身鲜血淋漓,甚至连呼吸一下,都痛得颤抖。脸惨白得像鬼,长发一缕一缕地贴在额前、肩膀。满脸的冷汗,似乎仍在一颗一颗地渗出来。若换成别人,早就昏死过去了。这个人偏偏神智清醒得很,竭尽全气,似乎只为了能睁开眼睛。这样下去,就算不失血而死,恐怕痛也痛死了。
王得富沉吟了半晌,凑上前,刚要说话。林见秋猛然上下颌一咬,舌尖登时破了,一口血沫子喷出。众太监吓得屁滚尿流,连滚带爬奔出殿阁外。王得富抹了抹冷汗,道:“快去,快去禀告皇上。”
林见秋静静地躺在床上,没有理会他们。周身的剧痛像一波波的巨浪,劈头盖脸地打过来,想要把他卷入黑暗。林见秋硬挺着,不让自己昏厥过去。他要一直这样,清清楚楚地感受每一分每一寸的痛苦,直到死。
林见秋努力回想幼时的时光,他和殷在一起的点点滴滴。一起在上书房读书习字,一起在树林里逗雀打鸟,一起偷跑出去“微服私访”。自己躺在他的怀里,听着他心跳的声音,缓慢而有力,呼出的气扫过耳垂,麻麻地痒;自己跨坐在他的腿上,任他将樱桃放进自己口中轻轻衔着,然后他说:“平安,你的唇比樱桃颜色还艳呢”;自己在池中沐浴,他从后面贴上来,痴迷地看着那一身蔓夕花的纹绣,呢喃:“平安,你可真美。”
十几年的朝夕相伴,可以回想的事情有那么多、那么多,足够慢慢地品味,细细地琢磨,直到吐出最后一口气。
林见秋望着绣满蔓夕花的黑色幔帐,轻轻地笑着,这是最好的结局。
门“呀”地一声开了,高宝悄悄走了进来,转身闭严门,几步到林见秋床前,跪下道:“王爷、王爷,您可得保重啊,您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太子爷可怎么办啊?”抽抽噎噎地,强忍着才没放声。
林见秋在听到“太子爷”三个字,目光闪了闪,偏头去看高宝。心里想的第一件事,就是事情被这个奴才知道了,必须得杀人灭口。
只要是可能会伤害到林殷,无论是谁,林见秋都不会放过,更不用说区区一个奴才。林见秋心念甫动,便要出手。哪知刚刚用了点力,浑身的伤痛立刻铺天盖地地袭来,闷哼一声,险些晕倒。
高宝混不知自己在鬼门关前打个来回,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摸出个字条,双手呈上,道:“九亲王,您看看吧,这是太子给您写的字条。”
林见秋没有接,眼睛死死地盯着这个奴才。他从小到大,骗人无数,哪会轻易相信?高宝道:“奴才是太子好不容易才安插进来的,他早知道皇上对您……若是被皇上知道您和太子的事情,饶不了你们,因此才做戏欺瞒皇上。”林见秋冷冷地道:“那为什么现在又说出真相了?”
高宝低声道:“是奴才把您受刑的事偷偷告诉了太子。太子当时就……就受不了了,他说您一定是不想活了,要是再不说实话,您非死不可。这才写了字条。王爷,您快看看吧,要是被人发现,咱们就都完了。”
林见秋还是没有接,心里翻来覆去地算计。高宝道:“太子知道您不会信奴才,让奴才问王爷一句话,您还记得观音阁吗?”林见秋耳边“嗡”地一声,又喜又悲。
观音阁是只有林见秋林殷两人知道的小秘密。当年不过才十四五岁。那一年浴佛节,京城里要挑选扮演观音的童男童女,礼部尚书朱长群,无意中看到了当时只有十二岁的二皇子林毅。觉得他粉面玉琢,举止沉静,说不出的雅娴庄严。当即上报皇上,请求让林毅扮演观音。皇上甚是高兴,便允了。二皇子果然震惊全城,只不过礼部怕有碍物议,没有说是皇帝的儿子。
林湛见林毅扮了观音,果然眉目如画,与往日不同,大为艳羡。忽然想出个主意,拉着林殷趁节日过去,四下无人,上了宫里的观音阁。又偷了几身女裙出来,逼着林殷穿上。只见林殷凤目微阖,秀眉若蹙,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林湛大笑,冷不防被林殷按住了,也被迫换上了女装,匆忙之下,竟是身凤冠霞帔,大红的衣袖直垂到地上,额前珍珠明珰不住地晃荡。林湛大窘,俏脸涨得通红,说什么也要脱下来。
不料林殷神色迷乱,突然紧紧抱住林湛,重重地吻了下去。林湛吓了一跳,想要挣扎,身子却软了。
原来他对自己……原来……本该愤怒,却有丝窃喜;本该困窘,却又觉得理所当然,一颗心纷纷乱乱,想了很多,可又似乎什么也没想。直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