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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看呆了?”
他笑起来。
这一笑,似琼枝带露,梅花着雪,清丽难言,清绝无匹。
面对这样的他,心神宁定,红尘紫陌中一切的喧嚷纷扰,皆被隔绝在外。
只剩下山风拂体,明月入胸。
美得如此干净,空灵;竟令人无法加诸一丝一毫的绮念。
我坐在椅子上,发愣。
“看来你对自己的容貌毫不了解,”妙音微笑道,“这其实是你独处静思时的模样,算得上你的常态。”
这样的常态?
真不知是悲是喜。
我在心底叹息。
“那现在我应当做什么?”
回过神来,我问他。
“你喜欢什么状态下的自己?”
“独处时的。”我略想了想。
“我明白了。但是不够,”他微笑,“人,是灵动多变的,哪能固守一种神态。我刚才那样做,只是让你尽量多地了解自身,从而充分地展露自己的长处与优势。”
我听着觉得糊涂:“自然些不好吗?”
“自然也分好几种状态的,”他解释,“最原始天生的状态;经过人工,却了无痕迹的状态。最高明的易容,好比把一块上好璞玉打磨,抛光,使它自身的光华全部呈现出来。”
“你明天想收到的效果,是让那姑娘望而却步,同时,”他笑起来,“也使她不愿嫁给明国师,对不?”
我点头。
“那仅仅清冷是不够的。你清清冷冷地对她,是可以的;但如何令她在看到你与明国师相处之后,就知难而退,这就要看你了。”
看我什么?
我看着他,等他作进一步解释。
他一怔,随即哈哈大笑。
“原来你竟天真未凿,浑不通男女情事,”他渐渐止了笑,打量我半晌,“偏偏却要去阻止人家的爱慕之心,有趣有趣。”
被他说得不自在,忍不住强辞夺理:“妙音大师是出家人,看样子却很通……”
他微笑:“阿弥陀佛。”
随着这一声佛号,他所有的玩笑收起,自内而外是如处虚空境界的澄明。
恍若万千花海瞬间演遍了荣枯幻像,定睛处,不过青天碧海、寥廓大地,静穆深广。
一时有些出神。
这人也太多变了。
可不管外在如何缤纷繁华,其内里却是十分定静的吧。
这样想着,我忽有所悟。
“看来你已明了我刚才的话,”他看着我,“这就好办了,我们还有一天的时间,肯定来得及。”
呵呵,来得及。
接下来的时间,风轻云淡的他,差不多在被我逼成金刚怒目、最后只差没狮子吼后,终于虚脱般挥挥手:“行了行了,就这样吧。”
得他这一句,我立刻脱水般瘫在了椅子上。
他一见,食指直颤,指着我仰天长叹:“你看看你,训练了一天,一放松居然还是这样……”
我无力争辩,朝他抱歉地笑笑。
自昨夜到现在,除了睡眠的几个时辰,被他摆布来摆布去,如何走路,如何说话,如何看人,如何控制自己的神情……
我没虚火上升,已是万幸。
心底直想找个人来泄泄愤,阿玉?哥舒阳?明霞郡主?
最后发现,似乎他们全没错,错就错在自己身上。
偏偏现在还要全力以付,学着怎么使自己更好看。
哪知道学这个,要比学琴棋书画难上千倍?
“木偶,石膏像,泥塑木雕,木头桩子……”
听听听,这就是自昨日起,这位得道高僧指着我说得最多的话。
唉,早知道,我……
算了,即使知道很难,还是要学的。
“闭目,放松,什么也别想!”
妙音走至我身后,一掌抵了我后背。
我听着,实在无法依言行事,忍了又忍,终于没能忍住,哈哈大笑起来。
“妙音大师,你现在更想做的是一手刀劈了我吧?”我笑得形象全无,“你听听你的口气,恶狠狠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谋财害命。”
他想想,也笑起来:“简非,你真好修养,妙音惭愧。”
已恢复了纯净淡静的低音。
说话间,一股极柔和的气息,源源不断流过四肢百骸,再睁开眼时,整个人已是神清气爽。
“大师好手段。”我忍不住赞叹。
“换上衣服吧。”他微笑。
正要换,突然想起来:“你还没有装扮,明于远那儿怎么办?”
他微笑:“真是当局者迷了。有你往殿中一坐,还有谁会去注意明国师?”
我且信且疑。
衣服展开,一件隐底云纹织锦的软缎轻袍。
对着光,是含蓄的华美,云纹风动,似烟霞轻流;
背光处,是墨玉般温润沉着的色泽,如月夜,深蓝,静默;
高高的冠冕用玄玉簪子整束好,一张脸全暴露在外面,线条冷峻;
我敛了所有的青涩与温和,眼神沉凝,坚定;
他满意地点点头:“很好,洁如霜,皎如雪,清气逼人。今夜满殿的繁华,会被你生生压下。”
我站得笔直,听到这话不禁微微一笑。
他一怔,轻咳一声:“阿弥陀佛,这笑容只怕无人能抵挡。”
曦和殿。
外面,每一瓦陇中皆置莲灯一盏,夜色下,高大肃穆的殿堂显得晶莹剔透;
殿内灯烛荧煌,上下映照,隐隐透着一种盛世将临的辉煌。
里面有说话声、谈笑声传出。
“进去吧,这个时辰,除了皇上他们,恐怕只有你还没有到了。”他笑道。
什么?
看着他眼底一闪而过的促狭,我十分怀疑他是有意拖得这么晚。
独自走上长长的台阶。
高旷的外廊下,我停了脚步。
冬夜的风,透澈冷冽;天边一轮月,冰蓝清透。
心一下子静下来,静得如处空山。
缓步走进灯火辉煌的大殿。
一步一步,每一步皆节奏均匀;每一步都沉毅淡定。
大殿里突然静到极处,空旷。
一殿的灯火奇异地收敛了它炫目的光芒,变得如月华清朗。
光波似水,我在其中穿行。
仿佛有清光的涟漪向深处远处漾开;一圈一圈,波及处,空明淡凉。
两旁的人雷击般僵坐着,直到我从容端坐于自己的位置上,他们还没有反应过来。
“哥,哥,他居然生得这样,这样……”一个受伤小兽般的女声呜呜咽咽地传来。
脆弱,哀伤,疼痛。
心一滞,抬眼静静地看过去。
对面席位上,那明霞一样美丽的女子,正满脸不置信地盯着我。
我心底叹息一声,怜惜之意轻起,朝她微一颔首。
她猛然失神,绯红散尽,容颜苍白。
我转了目光。
她身边坐着的,正是哥舒阳。
手中的酒杯不知什么时候被他捏碎了,他似乎并没有察觉,鲜红的血,自掌心蜿蜒而下。
目光深处的热烈,仿佛转瞬就会变成火焰,喷薄而出,把自己灼伤。
一种近乎痛苦的神情悄然潜上他的眼底。
我端起酒杯,朝他略一举。
他隔半天才反应过来,欲举杯回敬,才发现了手上的伤。
忙拿绢帛拭干净了,再看过来时,眼含谢意,脸却红了。
我微微一笑,示意他不必介怀。
大殿里的人不胜风寒般,轻噫一片。
“哎呀,老胡,你使劲攥着我的手做什么!”
一人突然梦醒般低喊起来。
目光扫过去,发现那叫老胡的兀自定定地看着我,却死死抓着身旁之人的手,浑身紧绷,不知在跟谁较劲。
撞上我的视线,他一激灵,醒了。
“抱歉抱歉,胡某一时忘形。”
满脸通红间,忙不迭松了人家的手,速度之快,仿佛扔的是热炭团。
“罢了罢了,”那人甩甩手,“我也是见到简状元失了神。……唉,指骨都要断了。”
被他二人这一闹,人们纷纷笑起来。
笑声平和,轻暖。
殿里的气氛松弛下来。
“都怪简状元,他要是常到朝廷来,我们天天见了,哪会像刚才那样吃惊。”
一人笑嗔,说着朝我遥一举杯。
“就是。能天天看着,多好。”有人附和。
“好什么好,”有人笑叹,“到时候只怕我等皆无心理事,只顾着看简状元去了。”
大家又笑起来,笑声善意,微带自嘲。
闻言,我微笑着站起来的一揖手:“简非生性疏懒,一向与诸位有失亲近。诸位大人海涵。”
声线被我压得较低,清泠泠,风渡寒潭。
他们忙抱拳回礼,有些人不小心,杯盏碰倒的叮当声此起彼伏。
“皇上驾到——”
殿里重新肃静。
我微转了目光看向大殿门外,却不见人。
等反应过来,才悟及内侍的这一声竟在身旁不远处。
心底一凛。
竟是从内殿出来的了。
什么时候到的?
抬头看。
当先一人,玄色镶金丝朝服,高高的冠冕,清峻端严,站姿挺拔,仪态尊容。
阿玉。
他正深深地注视着我,漆黑如夜的眼里似乎变幻着无数情绪,极亮的光华明灭间,神情已是清冷一片。
转身雍容登上大殿中最高位。
他身后是明于远,阿敏,宋言之。
阿敏震惊错愕之色未消,走到近前:“你?”
只差没抚上我的脸,一探真假。
我微笑起来:“你怀疑什么?”
他不胜痛楚般呻吟一声:“别再这样笑了。”
神情似真似假,摇摇晃晃中向我倚过来。
“怎么,宁王贵体欠安了?”
低沉磁性的声音,听上去十分关切。
“还好,比不上明国师天天头疼。”
阿敏嘻嘻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