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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完这些的时候,我要的竹子也堪堪送来。
一部分栽在书窗的右边,一部分栽在我卧房窗下,伴着移栽的一株梅花。
家明说,自然之音,除了流泉、潮声,最喜欢听的是风吹竹子的沙沙轻响。
他研究室落地长窗的右边,全是丛栽的竹子。
书窗竹环合,风来一味清。
我有时将作业带进来做,累了,就盹着在圈椅中。
醒来时,清气如水,流淌室内。
家明仍专注于他的研究,甚至连姿势也没有改变。
极清秀而浓郁的书卷味,一如窗外清瘦修长的竹子。
时间仿佛已停止,或者说,我从不曾如此渴望时间就此停止。
就这样,夏日凉风,秋夜明月,修竹摇曳,岁月静好。
家明伴着他的研究,而我伴着他。
流光,流光,它没有停止,却倒流了;在光阴的洪荒里,我失去了一切。
我只能在这时空下,独自努力将过去的一切,如碎片般小心地拼起。
每一次拼凑,我都是如此投入而兴奋,却又如此悲伤。
黄昏时简宁来看我。
淡青长衫,腻若羊脂的束发轻环,长身玉立,浓郁的书卷味之外,是淡淡的疲倦。
他静立在竹子下,专注而出神,不知在想什么。
好半天,才微笑问我:“非儿,这些是怎么回事?”
我轻拉他的手,将他领到梅树下,“今天到山上玩,看到这些野梅花,因为喜欢它的味道,所以挖了回来,”我仰头问他,“院中还有两株,我想送给爹爹,栽在爹爹书房的窗下,不知好不好?”
“野梅花。”他轻声重复着,似乎在一字一字地品味。
低头看我,眼神温柔而复杂,“非儿,我很喜欢。连同这些石头、竹子都很喜欢。待会儿,就让人栽上吧。只是,”他语声有些迟疑,“非儿,这大半年来,你变得……”
说着,是一声低不可及的叹息。
我心中一寒,他不会怀疑什么吧?
“爹爹,非儿说过要改变自己的,因为再过两天就六岁了,要进书房读书了。”我有些急切而又紧张地仰起头,“爹爹难道不喜欢非儿的改变?”
他身上微凉的薄荷味,萦绕鼻端,间着梅的冷,竹的清。
这一刻,我是如如此希望能得到他全心的相信与喜欢。
在这儿,除了他,我还有什么?离开他,离开这相府,天地茫茫,六岁的我,将往何方?
猛低了头,我茫茫然。
做多错多,言多失多。
身子一暖,我被简宁拥进怀中,“呵呵,傻非儿,爹很喜欢,只不过,你变得太多,爹有些,有些一时难适应吧。”
“非儿,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也不必顾忌太多。”声音里是不加掩饰的宠溺。
“你为什么老呆在自己的房间里?这儿就是你的家了。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要拘束。”家明笑着推门而进。
彼时,小小的我正站在房间的窗边。黄昏日落,窗外海潮如雪般无声起落。
回头小心地看着蹲在我面前的家明。
他眼睛中的温暖,声音中的温暖,气息中的温暖,令我不自觉地伸出手轻抚上他的脸。
温暖。
“非儿?”简宁低声喊我。
看着简宁,我带着小心与试探,“爹爹,不知怎地,自那次昏睡醒来,时不时有许多念头冒出来,纷乱、琐碎,像这个,”我拿出一粒松子糖,放进简宁的口中,“好吃吗?我叫它松子糖,我教厨房里的人做的……”
简宁拥着的我的双手一紧,“松子糖……念头……非儿,要不要请御医来看看?”他忧虑而震惊,抚着我的额头问,“头还疼吗?都有哪些念头呢?”
我抬起头,以一个六岁孩子的无辜而困惑的神情,“头,早不疼了。可是,它有时自己会动过不停。像今天,今天在厨房里看到灶火,很暖和,就冒出个想法,能不能在书房啊卧室啊这些地方也装上,这样就不冷了。”
这儿冬天室内取暖,多用铜制的火盆,里面放着木炭,温暖但有效面积太小,而且室内炭气也略重。
“哦?怎么装?”简宁的声音里有着逗引小孩子而故意生出的兴趣。
“我们把墙砌成双层,这样可以在墙壁中间开个较大的高高的、方洞,将木炭放在里面燃烧,烟从洞口上面出去;也可以将房间地面的砖头扒了,用砖块砌成长长的圆筒的形状,一头引出室外装上烟囱,另一头接炉子,在炉中燃烧炭或柴,砌的管道实际上就是烟道,然后将地面的砖头再铺好。房里是不是就可以比用火盆更暖和呢?”
玉米糖稀、松子、糖;壁炉或地火龙……这些,我故意说得模糊。以简宁的聪明,他应当会想到更多吧?因为,毕竟他不仅是简非的父亲,也是昊昂国一国之首辅。
没有上灯,简宁坐在窗前,一室深阴,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斜阳早已西去,梅的清气如丝如缕,若有若无流入室内;竹子的影子极淡极淡地印在窗纸上;火盆里微红的炭光轻闪,偶尔发出“哔剥”的细响。
他的沉默渐渐令我不安,“爹爹?”我站在旁边试探地喊。
“非儿,过来。”简宁温和的声音传来,“非儿,唉……”他轻拍着依偎在他怀抱中的我,似乎不知如何措词。
“夜里一个人睡,是不是很冷?要不,明天我们来试试非儿说的东西?”
“真的?”我兴奋地抬起头。
简宁修长的手指细细地抚上我的脸庞,带着薄荷的微凉与香,“呵呵,当然是真的,只要非儿开心。只是,记住,以后有什么想法先告诉为父,好不好?说不定我们可以一起,嗯,一起玩。”
一瞬不瞬地看着简宁,心里的不安开始如春冰融水。
我不知道是他对简非无所不容的爱,还是他原本十十分的开明或有变革的因子,……总之,他似乎就这样准备接受简非的改变,包容而理解式的接受。
真的没有怀疑吗?
有了简宁的默认,以后做事,或许可以不必像以前那样怀着深深的担心?
拿出一小布袋松子糖,“谢谢爹爹,这是非儿送给爹爹的。”我扬起脸笑对简宁,“等非儿生辰那天,还有一份惊喜送给爹爹。”
“哦?还藏着什么好东西?唔,好吧,那就等到后天。”简宁笑着站起身,在梅树下悄立了一会儿,离开了。
喊环儿要来热水,我泡进木桶。
初到家明家,每天临睡前杨妈会放好一池热水,我在属于自己的浴室里,往往会浸泡很久,似乎这样心里的寒冷与虚空才会渐渐融解。
家明会笑着说:“呵呵,泡这么久,都快变成小皱皮狗了。”
后来头发渐渐长出来,有时是杨妈有时是家明,他们总是边擦着我的头发边说:“记住啊,头发要擦干,不然会感冒的。”
十多年来,我养成了每天泡澡的习惯。
灯光下,长大的我自己细细擦着头发,憧憬着有那么一天,那双曾经帮我擦拭过头发的修长白晳的双手,会重新将我浓密的头发小心地擦干。
永无可能了。
我将头埋进水里,脸上的咸涩,融进水中没有痕迹。
心底那渐被遗忘的寒冷重新郁积。
在这异世,一切又将从头开始?这一次要用多少时间才能消融了这些孤冷?
五、昔我往矣
如今光景难寻,似晴丝偏脆,水烟终化。
多希望一梦醒来,还在自己的床上,窗台上仍摆放着大蓬雪白的香花。
老好杨妈在门外笑着轻敲:“快起来啊,再不起来要迟到了。”
晚睡的家明也还不曾起来,要不然他会上前凑趣:“算了杨妈,就让懒丫头睡懒觉好了。”
厨房里杨妈替他煮的摩卡咖啡的气息,连着晨光一丝丝地钻进来。
雪白的窗幔轻卷,如无垠的浪花。
惆怅旧欢如梦,觉来无处追寻。
几不可察地叹息一声,喊来环儿。
青春的、欢悦的环儿。
她上前将我轻轻扶起,笑着说:“小公子长命百岁。”
呵呵,长命百岁。
拿出早已准备好的服装,“今天小公子生辰,要穿红色。”
这儿的衣服,至今不习惯的是它的袍带,层层叠叠,所以干脆交给环儿打理。
整理好一切,环儿看着我,眼底的赞叹令我又不禁笑出来。
拿出一包准备好的松子糖,“送你的,环儿姐姐。这些日子累你不少。”
大半年来,环儿已渐渐适应我如今种种,她十分惊喜地接过,想说什么似乎又不知怎么说的样子。
“什么话也不要说,环儿。如果一定要谢我,就帮我将城中最好的绣娘找来好了。”我微笑着对环儿。
环儿早已习惯接受指令而不发问,真是训练有素啊。
就像昨天,我院中卧房书房改造,让她到蚕室帮忙,只说回来后给她惊喜。
晚上回来,她感受着房中的温暖,那震惊不可置信的神气,令我轻笑出声。
她虽十分好奇,却也并不多思多问。
简宁不一样,虽不问,但看神情,就知他在心中已问过无数遍,很多情绪都被他藏在了墨黑的眼睛深处。
昨夜他坐窗前,静静含笑看我,并不言语。
月已上来,竹影当窗;疏枝摇曳,暗香如流。
他身上竟也淡染了松子的气息。
室内温温如春,我心忐忑,不胜迷茫。
很久,简宁说:“非儿,你竟沉默了许多。”
话音低沉,如许惆怅。
六岁的相府公子简非。骄纵活泼的简非。有亲人疼爱的简非。
这一切,我都不曾有过。
如何能像简非?
走过去,依偎于简宁,“那我以后一定还吵得爹爹头疼,好不好?”
“呵呵,你看看,”简宁自失一笑,“你吵时觉得安分些好,现在又觉得这份静不像你。”
将我抱坐膝头:“非儿,你这念头不错,屋里真暖和,松子糖也好吃。”
他俯首在我耳边低语,薄荷的清凉与松子的微香,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