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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我——”
“少爷,回去我替你擦就好了好不好?”他身边的妇人微笑地安抚他:“人家不擦就算了,何必浪费那个钱?”
“不行,我说要他替我擦就是要他替我擦。”男孩顽固地瞪着初一。他突然想起什么似地指着初一叫了起来。“我见过你,以前我和我阿爸也让你擦过鞋。”
初一努力想看清楚眼前的人影,却眼花得无法辩认……他们以前好像是见过面……还有一个小女孩……
“阿妈你看哥哥又在欺负人了。”突然一个小女孩的声音清晰地传入他的耳朵里,初一喘息着抬起眼,那张清秀的面孔模糊地出现在他的面前——“阿俊,你又在欺负人?”
“我才没有我只是要他替我擦鞋,他谁的鞋都擦就是不肯擦我的。”男孩气愤地嚷了起来。
有张女人的面孔轻轻地靠近他,隐隐约约地似乎听到女人惊呼的声音——“他病了,好像病得不轻。”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他并不知道;只知道身体又热又冷,他哭着想寻找阿婆、想寻找老张——可是他又想到原来老张已经忘了他了……
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人会记得他了……
口口口或许台湾人所谓的“冲喜”真的有点用处。他娶了阿玉进门之后,病真的好了很多,这一大半要归功于阿玉对他的细心照顾,可是他的心里却一直是忐忑不安的。
结婚的那天,初一是不是真的回来过,那个小箱子怎么可能会不翼而飞,谁会想到那个小小的擦鞋箱,除非是初一回来过了。
没几天,他身体好一点之后,他把初一的事原原本本的告诉了阿玉,他想去找他,阿玉既不赞成也不反对,她是个没什么主见的女人,于是他到北投去了一趟,没想到他们却告诉他初一早就已经不见了,他们一直以为初一是回西门町去找他了——老张焦急的赶回西门町。这么说,那天初一是真的回来找过他。那他为什么又悄悄溜走?初一那孩子心眼很多,因为他太早懂得人事,所以想法和一般的孩子根本不一样。他一定是看到他结婚了,不想拖累他,所以才又悄悄的一个人跑掉。
老张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他还那么小,一个人能去什么地方,万一发生什么事怎么办?
他大街小巷地去寻找,初一一定是背着箱子到处去替人擦鞋过生活了。可是他住在哪里?过得好不好?有没有生病?万一被坏人卖了怎么办?
他日日夜夜担心,急得几乎连饭都吃不下,阿玉看见他那个样子,终于忍不住也和他一起去寻找那个她素未谋面的孩子。虽然她不知道找到了之后又能怎么样,可是她知道,如果找不到他,那老张这辈子都不会好过的。
几乎整个小社区的人都知道初一失踪的事,他们都是看着初一长大的人们,他们也都关心初一的下落。于是,卖菜的、卖鱼的、建筑工地的所有人们全都四处打听初一的下落,只要初一还没有离开台北,就一定可能找到他。
然后终于有一天,有人兴高采烈地冲进了老张的家。“老张,老张,我找到了。”
“啊?找到了!在哪里?初一现在哪里?”老张高兴得从椅子上跳了起来,紧紧揪住那人的领子大叫。
“你——你先放手,你这样我怎么说?”那人险些窒息。他推开老张的手,瞪着他。“还没说就被你捏死了。”
老张呐呐地笑了笑。“失——失礼,我是太高兴了所以才……”
男人推了他一把,开心地笑咧了嘴。“没要紧,我也知道你很急。”他憨直地笑了笑,几乎和老张一样兴高采烈广我今天去迪化街批货啊,就去问人家有没有见到一个擦鞋的小孩子。啊结果,他们说有一个孩子每天都在那里擦鞋,长得和初一很像。“老张高兴的用力握了握对方的手。”多谢多谢,我现在就去找他。“
男人傻了一下。“喂,等一下,你知不知道迪化街怎么去?我带你去。”话还没说完,老张已经消失不见人影了,他笑着摇头,阿玉愣愣地站在屋里,表情木然。
“他们真像一对父子。”他叹息地说着走出屋子,却没看见身后的阿玉正微微苦笑着……
从老张的样子看得出来他对初一的感情……她不由得摸摸自己的小腹—一一那里也有一条将要出世的孩子——如果老张可以这样对待初一,那么他是不是也会同样对待这个孩子?即使他并不是这孩子的父亲……
口口口“无代无志去捡一个孩子回来?你是疯了是不是?病成这个样子还要请大夫给他看。你是嫌钱多是不是?疯女人。”男人咆哮地叫嚣着。“万一要是死在我们家里那怎么办?还要给他收尸是不是?”
“你怎么这样说话?”女人忍不住蹙起眉轻轻地摇头。“一点同情心人情味都没有,这个孩子这么小就在街上流浪讨生活,又病成这个样子,我们家又不是没有钱请不起大夫,差也差不了这几个钱,你在计较什么。”
“你在说什么疯话,差不了几个钱,是你在赚还是我赚?”男人愤怒地叫着:“你有钱是不是,你有同情心,你有人情味,那谁来同情我,谁来可怜我?”
“你——”
“阿爸。”小女孩怯怯地拉着父亲的手。“是我要阿妈带他回来的,你不要生阿妈的气好不好?”她轻轻地说着,眼里含着泪水。“我是看他可怜……”
他果然放软了语气,连脸上的表情都柔和下来了。他将小女儿抱了起来。“阿爸不是在生气,阿爸只是——只是——”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这个小女儿大概是生来克他脾气的。不管他有多大的火气,只要一看到小女儿的泪水,他就什么脾气都没有了。他只好笑了笑。“阿爸不生气,那你也不要哭了好不好?阿爸一看到你哭就受不了了。”
“那他可不可以在我们家住?”小女孩天真的问着。
男人狠狠地瞪了他的妻子一眼,才缓缓的回答:“他自己有自己的家,为什么要住我们家?”
“可是他没有家,我听阿婆说他好可怜,每天都睡在马路上。”
男人叹口气,将女儿放下来。“等他病好了再说好不好?”
小女孩点点头,转个身冲进房里——“阿兰。”男人叫了起来。“你不可以进去,万一被传染了怎么办。”
小女孩控出头来,露出个灿烂的笑脸。“不会啦。”
男人瞪着他的妻子。“你看,都是你。万一阿兰被传染了,我看你怎么办。”
他的表情虽然凶狠,但她却忍不住笑了起来。
像他这样一个势利的大男人,居然会被自己的小女儿玩弄在股掌之间。她在心里涩涩地笑了笑一或许这已经是他唯一像个人的地方了。
口口口初一缓缓地睁开眼睛,他全身的肌肉全都在大声的抗议着,虚弱的身体根本不容许他做什么动作,他只觉得整个人像是漂浮着一样。
浑浑噩噩间,他看到那张正好奇地看着他的面孔,甜美得让他感到安心,他沙哑地想开口说话,却发觉自己的嗓子干得像砂纸一样,根本说不出话来。
小女孩善解人意地端了杯水放在他的唇边喂他喝水。
他感激地看着她,终于想起她就是那天在街上看到的女孩子,是那个嚣张的男孩子的妹妹。“我怎么会在这里?”
“我叫我阿妈带你回来的。”女孩甜甜地笑了。“先生说你得了重感冒。”
“你是谁?”
“我叫阿兰。”女孩想了想,用国语有些困难地再说一次:“温似兰,你呢?”
“初一。”他在心里默念一次她的名字:温似兰——“我叫林初一,初一十五的初一。”
“初一?”她又笑了,她很喜欢笑,笑起来整张脸都是甜的,“好奇怪,怎么会叫初一?”
“老张给我取的名字,他说我出生的那天正好是初一,所以就叫我初一。”初一勉强的回答,眼皮却越来越沉重——‘“你住在哪里?”阿兰还是在问,她轻轻地摇着他的手臂。“不要睡,跟我说话,我哥哥都不陪我说话,你跟我说话好不好?”
初一努力地点点头。“我住在西门町……”其实他不太清楚自己到底在说些什么,可是却直觉的回答——她希望他陪她说话的……
“那老张是谁?”
老张是谁?他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却隐隐约约听到老张的声音,他一定是病得糊涂了,老张怎么会在这个地方?“
“老张是谁?”阿兰摇着他的手又问了一次,然后她怪异地侧头听了一下。“我好像听到有人在叫你的名字。”
初一振作一下精神,老张的声音果然越来越清楚。
“是老张。”他跳了起来,险些撞倒了小女孩。“是老张来找我了。”
“你要去哪里?”阿兰焦急地嚷了起来。“你要陪我说话你不能……”
初一回头歉然地朝她摇头。“老张来找我了,我要出去。”
“可是你的病还没有好,先生说不可以走动的。”她急得哭了起来。“阿妈,阿妈。”
女人没久便进来了,她抱起小女孩。“怎么啦?”
“初一说有人来找他,他要走了,你叫他不要走,留下来陪我说话。”
女人讶异地看着虚弱的男孩。“有人来找你?”
这时候门打开了,佣人站在门口。“太太,有个男人说要找我们带回来的那个孩子。”
“是老张。”初一兴奋地冲了出去。“老张,老张。”
老张果然就站在楼梯口焦急地等待着,一看到初一,他高兴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初一我找你好久了。”他紧紧地抱住从楼梯上冲下的孩子。
“你没事吧,怎么这么瘦?”
“我不要让初一走。”阿兰哭叫着在母亲的怀中挣扎。初一就像她得的新玩具一样的珍贵,她根本不想让他走。
“阿妈,我不要让他走。”
她的母亲摇摇头。“初一要回去了,有空他会再来看你的。”
“我会再来看你的。”初一沙哑地回答,他挣脱了老张的怀抱,走到小女孩的面前微笑地望着她。“我一定会再来看你的。”
他们——都还不懂什么叫承诺,可是这样一句话却奇异地安慰了小阿兰的心;她含着泪水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