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萤火成群。
“仕林。”
声音微微颤抖,似是饱蘸深情。
许仕林却报以冷笑。
“人已带来杭州,就在房内酣睡。”
“我知。”白衣女垂头,指尖抚过琴弦,掠出清越之音。“十年未见。你我之间,便连一句余话,亦不愿说么?”
“何必呢。”许仕林转身,仰望天上群星。“——你早已断情灭欲,刻意流露柔情,却又所为何来?”
“仕林。”她起身,古琴化作玉箫执在手中。“我所灭者,为欲所驱之心而已。自心流露之情,本是天性,灭它作甚?——我,毕竟,是你娘亲。”
“娘亲……么?”
许仕林转回来,看住白素贞翦水双瞳。
那其中无波无澜,无雪无晴。
静默中,白素贞试图去触许仕林之手。
却被许仕林轻轻滑开。
那眸子中流露出一闪而逝的失望。
“十年前已有人对你说过,你根本不配做人母亲,你可还记得?”
“……你还在记恨十年前的事?”
许仕林避而不答。“——岳飞你已见到。十年后此地传功,你我共践约定,之后便再无瓜葛,永不相见。”
“若真能传功便罢。我却不知,十年后,你究竟是如何打算?”白素贞虽在质问,语声中却仍是一片温柔平静。
“我如何打算——你猜呢?”许仕林轻笑一声。
“三界都道你欲承继‘他’的遗志,杀人道,灭鬼神,绝苍生;唯有菩萨一人信你,更允你留在岳飞身边。”
“不允便又如何?”许仕林扬眉。“与我再战,翻天覆地,有何好处。”
“仕林。”白素贞蹙眉,语中带了嗔意。
许仕林被她唤得心头火气,拂衣挟怒,
“——本是尔虞我诈,弱肉强食之事。你偏要一副慈母圣姑模样,可知,真真叫人作呕?”
他作怒色。
却见白素贞正凝望他,一双美眸,静不见底。
“你若真有……真有……”许仕林牙关紧咬,思绪一乱。“所谓,母子亲情。”
他深深吸气。
“便只告诉我一件事——这世上可还有方法,能让我,见到雪晴?”
白素贞仍是静静看住他。
而后摇头。
“他,难道就不是你亲生之子么?”
“他是。”
白素贞垂眸又起,天上月影被浮云半蔽。
她答了两字,便不再开口,似乎并无任何话语,需要解释。
等了许久。
许仕林忽然转身,大踏步地离去。
“仕林。”白素贞身影一移,连同浮亭缩地追去,终于抓住许仕林冰冷的手。
“你听我说。你若想要待临安王气散后设法寻回雪晴,怕只是一场徒劳。”
许仕林浑身一震。
白素贞语声清悠。“因世上本无方法,可换回已去之物。所以,仕林,请你死心。”
她坦坦然看着许仕林。
双眸中静影沉璧。
刹那间,许仕林几乎想要抠去那双眼睛,或是干脆挖出面前圣女之心。
“雷峰塔下,永镇蛇妖,为何却是他,而不是你……”许仕林喃喃似是自语。
“十年后,便来此履约,将你所承的五成|人欲大法,传予岳飞罢。”
白素贞握住许仕林的手上,毫无温度。
就似她的语声,并无感情。
“我既说会履约了,那便是会履约了。”许仕林只能笑起来,“你担心什么?人间的事如此有趣,我岂能食言而肥?”
他将手抽出,抚摩了下白素贞垂在胸前的一缕长发。
“西湖水,雷峰塔。母亲,你真真乃是,一段传奇。”
他话带讽意,大笑转身而去。
白素贞静静立在那里。
手中玉箫变作了一朵夜花。
在月光下盈盈颤抖,映出苍白颜色。
“师父。”许仕林一回房中,便听岳飞呼唤。
“怎么没睡?”
“师父不见了,如何睡?”
许仕林一笑,“既知师父不见了,怎不见你出来寻?”
“师父在与神仙姐姐说话,弟子生怕打搅。”
“你在房中,都能看清?”
“弟子说啦,练骑射练的,别说师父所去的那里,就是再远些,也能望见。”
“那你可听得到我们说话?”
岳飞摇头。
“你不问那女子是何人?也不想知道,我为何漏夜见她?”
岳飞认真反问,“若是能告诉的,师父自然会告诉我,对吧?”
“我可以告诉你。”许仕林的眸中星采一扬,看得岳飞心驰神往。“但,我若要你答应我三件事,你可能做得到?”
“能。”
“你不问我,是什么事?”
“弟子尽力去做,做不到的,便拼死做到。”岳飞答得简单干脆。
“好孩子。”许仕林伸手摸了摸岳飞发顶。“我要你应承的第一件事,便是此生此世,若再见到那名女子,你要为为师设法,将她杀掉。”
岳飞惊呼了半声。
许仕林与他四目相对。
呼吸声一急促,一安详。
片刻后,岳飞才答。
“弟子记下了。另两件事呢?”
“——到该告诉你的时候,自然会告诉你。”
十分不公平的条件,岳飞却并无异议,点头缩回被窝之中。“弟子知道了。弟子困了,我们睡吧?”
“睡罢。”许仕林笑了笑,和衣在岳飞身旁躺了下来。
片刻之后,少年的呼吸便转为均匀。
许仕林悄然起身,结印趺坐。
窗外星光如水,流入许仕林指尖之中。
(3)
西湖中一片晨光。
许仕林在人群中穿行。
断桥处,白衣男子在一棵树下背身而站。
“雪晴先生!”
仕林疾呼。
佘雪晴转过身来。
“奔那么急做什么?”
“不做什么……”许仕林绽出傻傻笑容,去抓紧佘雪晴双手十指。“先生,你去哪里了?”
“游完水,换件衣裳罢了。”
许仕林将视线移到佘雪晴身上。
白色绫衫上,有银色绢丝,密织细纹;棉布腰带上镶着密密的细小珍珠。
那些珍珠,泛着淡灰色泽。
“先生的衣裳真好看。”许仕林伸手去摸,却滑过了佘雪晴的脖颈肌肤,手感一片温润。
他心中欲火忽窜。
“但,”他附在雪晴耳边,“先生不穿衣裳,更好看。”
两片嘴唇,凑上去,便待要吻。
“大庭广众,仕林,莫要顽皮……”佘雪晴笑着受了浅浅一触,然后反抓住许仕林手,“走了,去船上再说话罢。”
“船上?”许仕林有些疑惑。
“是呀,不是答应了带你游湖么?”佘雪晴饱含爱怜地看了许仕林一眼,“可怜的孩子,生长在西湖侧畔,却还未及好好观赏过这人间美色呢。”
岸边一艘小船停在荷叶之中。
佘雪晴披上箬笠,权充艄公。
许仕林坐于船头。
芦苇轻荡。
“原来,自西湖中间看西湖,是这么美的。”
许仕林喃喃望住四围天光。
“恩师不是杭州人氏吗?难道头次在西湖泛舟?”
岳飞好奇地问。
“少年时候,忙于读书,也无玩伴。”许仕林淡淡答。
“如今有弟子相伴,师父可要赋诗一首,纪念这西湖美色?”岳飞调皮地问。
“你在考你师父么?”许仕林浅笑了下。
风行水中。
菡萏如盖。
许仕林略一沉吟,心中有成句浮起,便低声诵了出来。
“经年尘土染霜衣。
为慕仙踪下西湖。
一片秋池开难谢。
半壁菡萏荣未枯。
好山好水空度日。
人去人来看未足。
江南景致何可忘。
要留初心在归途。”
岳飞击节叹道,“师父真真是才高八斗啊!要我作的话,怕只能写几句:十里荷花红伴绿,两面高山云共雾之类的大白话了。”
许仕林摇头笑道,“你那两句简单中透出气魄,倒不雕琢。”
“师父的诗里有一句为慕仙踪下西湖,这仙踪何指?”岳飞敏捷机醒。
“你没听过西湖白娘子的传说么?”许仕林淡淡答。“一阵去逛本地庙会夜市,听人说书,你便知道。”
岳飞想了片刻,似有记忆。“弟子好像听过些,却不记得在哪里听到的了——对了,师父啊,早晨你不在的时候,我结识了一个小姑娘。”
“姑娘?”
“是啊,她是来灵隐寺拜佛的。”
“叫什么名字?”
“她是金州人氏,也刚随家人来的杭州,比我小一岁,闺名叫作娲儿。”
“哦。”许仕林随口应道,“为何告诉我?”
“……弟子的一言一行,难道不该告诉师父?”岳飞狡黠地笑,“师父,弟子想问,‘喜欢’二字,是如何解的?”
“喜者,乐也;欢者,欣也。若见某人某物或是某事,便心中高兴,便是喜欢了。”
“那,师父你多大的时候开始,喜欢,一个人的呢?”
许仕林忽用凌厉眼光看住岳飞。
岳飞吓得一颤,嚷了起来。“恩师莫怪,弟子……弟子只是看到那个小姑娘,觉得心中有熟稔感觉升起罢了,并不是喜欢,并不是喜欢。”
万世千生。
“仕林,你何时开始喜欢了我?”
“五岁时与先生避难在城外石洞之中。”许仕林答。“先生命我诵童韵启蒙。先生走时,恐惧便如蛇缠身。先生归来,忽如冰雪消融,万千花开,心中坦然欢喜,只盼生生世世,不离先生身旁。”
韶光空逝。
小船正转入宽广水域。
雷峰塔影,倒映在西湖水面之上。
许仕林站在船头。
一片秋池。
半壁菡萏。
好山好水。
人去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