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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庭院里,我总要打断他自得其乐的扫地游戏,对他说说那本书的好;中午的餐厅里,众目睽睽之下我亦要向他索讨我的书——“是在你的地盘上失踪的,好歹你也要负些责任吧”;黄昏的酒吧,我还要向气势汹汹地谈起这本书,我往往以酒遮面——天知道那一两盏店家自酿的杨梅果酒能在我的体内起什么反应?在这样假作的微醺中,我暗自观察那对盗书贼。
他们坐在角落里旁若无人如胶似膝,我愈是高声地谈论那本书,他们愈是漫不经心从容不迫。你不知道他们表现得有多默契,以至于那波兰酒保微笑着恭维:“多么合适的一对啊,真是宛若新婚。”
日本夫妇曾小声地问酒保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使我不肯放过老板,并始终对他沉着脸喋喋不休?后来,只要我一招呼酒保来杯杨梅酒,无论是酒店老板还是这对年青夫妇,都会像纪律严明的士兵看到了指挥官举起撤退令旗那样,立即齐刷刷地站起来逃之夭夭。
只有盗书者若无其事地喝酒、聊天、有时亲吻。有几次,我几乎要跳到他们面前,揪着他们的头发把口水喷到他们的脸上讨要我的宝贝。
但是,理智一次次使我的脚步拐了弯。最后绕过他们走到酒吧台前,再灌一杯果酒。
不过,清晨的时候,我是不向老板讨要书的,我的态度还堪称温柔。你也清楚黄昏酒后的散漫撒野不过是对露水夫妻的旁敲侧击。清晨时,我只向可怜的店老板说说书的好处。
我跟在他“刷刷刷”打扫声后,讲述着所有能回忆起来的书中的每一个情节。在漫长的回忆与叙述中,我发现了以前从未留意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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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本书的撰写者似乎是一个有着极高文学修养的乡村医生。
他在书里满怀激情地描绘了乡间的美景:某阵让树叶翕动的微风,某朵在阳光下吐露香气的山花,某枚在阳光下呈现出清晰脉络的树叶,鸟儿拍动翅膀的声音,突如其来的激起层层微尘的暴雨……
同时,他又用生硬冷酷的笔触写下了一些离奇的事情:比如女主人在月亮躲进黑云后与情人约会,一个看似忠心耿耿的仆人藏匿了主人的一封至关重要的信件,一个突然出现在乡村小道上风尘仆仆的异乡人,一桩看似正义的复仇事件,一个流浪汉杀死了好心收容他的人,一个沉溺于口腹之欲的饕餮者……
我用这些短句来例举书中小故事的开端,却没有花笔墨来告诉你每桩故事的结尾,相信我,我并不想折磨读者的好奇心,我只是认为完全没有必要去赘言描述,因为这毫无必要。所有故事的结局都是相同的。故事一开始出现的享受着明媚阳光、呼吸纯净乡下空气的主角们,那些曾经的饕餮者,告密者,不忠者,偷窃者,阴谋者、偷情者……全享有同一个结局。这些曾经生龙活虎的人们,随着书页的增加,变得有气无力,气若游丝,身上显示出花色不同的斑纹——不忠者显示出紫斑;偷窃者泛满黑斑;而背信弃义者显示出蛇型花纹;然后他们会气喘、短暂休克,然后不知所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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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本书的编码方式也颇为古怪:如果这故事占了十页纸,这十页的页码就完全一样。例如有19020204等等,我之所以记住这些是因为0204是我的生日,而这1902与2002正好相隔一个世纪;当这个故事结束后,下一个故事并不按照前一页的编码,而是自顾自地重新重复另外八个数字,十页之后则是另一个故事,另一个完全不相干的数码。
除此之外,在页眉处画了一些花草。比如第一页是一朵曼陀罗,第二页便是曼陀罗加上
含羞草,第三页则又加上了夹竹桃……第四页又加一片叶子或是一朵另外的花,一直到这个故事结束,你可以数十余种花草。
除这些离奇的现象外,在每个故事的终结页,在微微发黄的纸上,所有的文字不知去向,只空落落地浮现出两片下垂的,看上去又冷漠又无力却充满蔑视的嘴唇。
我本是出于某种恶作剧来给这个漫不经心的植物学家捣捣乱,但在日复一日对细节的详细叙述中,却慢慢完成了对这本书的梳理,
一个细雨飘飘的清晨,当又一个故事以下垂的嘴角结束时,我突然闻到故事情节里隐藏着的暴力气息。
在我略微停顾的迟疑里,植物学家停止了扫地,转过身来,用近似甜蜜的声音温存地说:“只有死者的嘴唇才会显示出冷漠与蔑视。”
我恍然大悟。下垂的嘴唇原来是代表生命的终结,盘旋在头脑里的疑问突然间尘埃落定:每十页页码代表一个人濒死前十天的日期——19020204,代表一九零二年四月二号。果然,那本书里似乎出现的只有“19××”。而最后代表月份的数字果然没有超过十二,中间两位也没有出现过三十一以上的数字!这本书的撰写者——这个穿街入户的乡村医生事实上在进行着他的审判,同时把它们秘密地记录了下来。
跟一个世纪前的古人分享未曾公开的死亡秘密,这事实让我不寒而栗。
我惊愕地站立在清晨落叶里,而兴致勃勃的植物学家则目光炯炯地注视我说:“这些都是些好故事,你得把它们写下来,让更多的人读到才对。”
打那天起,我便对这本书的下落绝口不提。这本书有如泥牛入海,似乎从未存在过。我相信那是一本邪恶的书。当我洞悉它的秘密后再也无法容忍这样一件充满了鬼气的东西放在枕边——我并不是一个坚定的无神论者。
我想打电话给哥哥向他坦诚我的偷盗行为,同时告诉他这惊人的秘密,但台风却在这个时候肆虐起来。岛上所有交通都被切断,甚至断了电。
我也许没有告诉你,在这个岛上手机是没有信号的,房间里的电话成了摆设。
我打算等台风一结束,就离开这个海岛。然而,台风却迟迟不肯撤离。法国人更加频繁地出去,我站在窗后常常看到他湿淋淋地自香樟丛中匆匆地走出去或走进来。有一回,那女人来敲我的门问我有没有看见迪迪埃,这是法国人男人的名字。我隔着门回答了她。她似乎在口外站了一会,才怏怏地离开。
尽管避免跟这个女人交谈,但隔三差五,我们总能在餐厅见面,大风大雨的天气里谁都没有好消遣。有一天,我发现这个女人明显消瘦了,当她与兴趣颇高的酒保猜拳时,突然剧烈地气喘起来,这时我发现她光洁手臂上出现了黑色斑点。这发现让我大惊失色,我知道接下去,这个女人将会出现短暂的休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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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找到店老板,对他说赶紧想办法让我离开这个岛屿,面对坐在他那张散发着霉味的办公桌后面的我,他神情漠然地盯视着我身后某个不确切的地方。
我看够了这张麻木的脸。于是,我恫吓道:“快想办法吧,你这店要出人命啦。”
他依然未置可否。这可真让人抓狂。
当天夜里,老天终于将狂怒的表情暂时抛弃,露出短暂的片刻宁静。
我来到露台酒吧时,发现每一个人都盘踞在他们先前的地盘上享受这难得的晴朗夜晚。植物学家显然喝了不少酒,显出前所未有的愉快来。我要了杯杨梅酒,对面日本夫妇甚至还向我点头致意,眼里露出感激的神情来——他们一定感谢我不再对店老板喋喋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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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保却对我说:“谢谢你请我们喝酒!”
植物学家兼店老板用少有的激情道:“今天,我以你的名义请大家喝酒,想必你不会拒绝我的诚意,算是给你送行吧。”
接着,他告诉我一个渔民明天下午要去普陀岛进香,如果我愿意,可以同行。“如果没
准备好,就要等到十天以后——因为新一轮台风正在逼近。”他善解人意地说。
这真是个意外之喜。那个夜里,我精神放松,兴致颇高,喝了不少酒。店老板也同样兴致勃勃,他给我们讲了第二个故事——感谢老天!这一次他没有篡改那些美丽的民间传说。
这个故事是这样的:
一对非常要好的朋友,一个来自城市,一个来自乡下。虽然背景不同,但是他们却相互吸引,相互帮助。乡下孩子敏感且脆弱,城市孩子坚强而多疑。
他们一起来去异国留学。在陌生的国度,两人更是如同手足相依为命。直到一个女人来到他们中间,她先是爱上城市孩子,后来又被乡下孩子所吸引。她甚至都弄不清自己的感情。他们三个人同时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痛苦之中。
尽管这个故事落入了俗套,植物学家平稳宁静的嗓音以及翻译者声色并茂的转译引起所有倾听者的兴趣。
正当我们津津有味地往下听时,法国人的情人突然昏厥在藤椅之中。一阵短暂的混乱后,我们兴致全无地回了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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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前的那天上午,我坐在香樟树下看着就要被死亡劫持而毫不知情的女人神情恍惚地穿越后院向我走来,我非常想告诉她正发生在她身上可怕的事情。但面色苍白的法国人迪迪埃走了过来,他靠在她身边坐下,显出极其脆弱的样子。
一个凶手看起来如瓷器般易碎,这多少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瘦弱的高个子举起酒杯来,说:“我们干杯吧,为了这一个月的友好相处。”我与他干了杯。
穿过树荫的惨淡天光正好照亮了男人苍白的脸,他的眼睛里呈现出孩童般怕羞的模样,接下去,我听到了曾经梦寐以求的有关那本书的消息:“真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