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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面的告白 (第二章)-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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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塞巴斯蒂安 
一次,我从教室的窗口发现外面一棵被风摇曳着的、不太高的树。看着看着,我心 
潮翻涌起来。那是棵出奇漂亮的树。它在草地上构筑起圆润端庄的三角形,众多枝条烛 
台般左右对称地伸展,托着重重的绿叶;在那绿叶下面,可见暗暗的黑檀木台座般坚稳 
的树干。创作极尽精巧,亦不失“自然”优雅超脱之气。那树木挺立着,守着它自己是 
自己的创造者一样的明朗沉默。它又的确是件作品。而且也许是音乐,是为室内乐谱曲 
的德国音乐家的作品;是可谓圣乐的宗教静谧的逸乐,像织锦壁挂的图案,听起来充满 
富丽堂皇和依恋之情的音乐…… 
所以,树的形态与音乐的类似对我来说具有某种意味,当这二者结合而形成更深一 
层的东西袭扰我时,那难以表达的不同凡响的感动,至少不是抒情性的,而是像在宗教 
与音乐的关联上所能见到的那种昏暗的酩酊之类,即便这样看也没有什么不可思议的。 
突然,我问自己“是否就是这棵树?” 
“那棵反绑着年轻圣者的手,像雨后的水滴一样,将神圣的大量的鲜血滴在树干上 
的树?他因临终痛苦而旺盛燃烧的青春肌体剧烈摩擦扭动着(那也许是世上所有快乐和 
烦恼的最后证迹)的那棵罗马的树?” 
据殉教史所传,那个戴克里先登基后的数年间,在梦想能有像小鸟一样自由飞翔的 
无边权力的时候,近卫军的年轻首领——哪个兼备使人想起曾被哈德良皇帝宠爱的著名 
东方努力的柔软身躯和大海般无情的叛逆者的眼神的年轻首领,以信奉禁神罪被逮捕。 
他英俊倨傲,他的盔帽上插着镇上姑娘每天早晨送的一朵白色百合花。百合花经过他艰 
苦的练兵后,顺着他雄浑的垂发,优雅地低垂着,那样子宛如白天鹅的颈项。 
无人知晓他生于何地来自何方。但人们预感到:这个具有努力身躯和王子容貌的年 
轻人,是作为逝去者而到此的;他是牧羊人恩底弥昂'希腊神话中年轻英俊的牧羊人'的 
化身;只有他才是被比任何牧场都浓绿的牧场的牧人中选出的。 
而且,几个姑娘确信他是来自大海。因为他的胸膛可听见大海的轰鸣。因为他的眼 
里浮现着生于海边而又不得不离开那里的人瞳孔里所浮现着的大海所给予的纪念性的神 
秘而还没有消失的水平线;因为他的叹息像是盛夏的潮风一样热,带着被打捞上来的海 
草的气味。 
塞巴斯蒂安——年轻的近卫军首领——显示出的美难道不是被杀的美吗?罗马的那 
些被滴着鲜血的肉香和松筋彻骨美酒的香气养育了五感'指视、听、嗅、味、触五感'的 
健壮女人们,很快感觉到他自己尚不知道的不详命运,因此而爱他,难道不是吗?虽察 
觉到不久就要从撕裂的肉体缝隙中喷射而出,可热血却比平时更加汹涌快速地在他白皙 
的肉体内流淌。女人们增们可能没听见那热血强烈的希求呢? 
不是薄命,绝不是薄命。是更加傲慢的不详,是可以称为辉煌的东西。 
譬如在甜美的接吻正热烈的时候,虽然活着但死亡的痛苦也许多次在他的眉宇间掠 
过。 
他自己也朦胧地预感到,在他的前途上等待他的只有殉教;将他与凡俗分隔开来的, 
只有这悲惨命运的标志。 
——且说那天早晨,塞巴斯蒂安迫于军务繁忙,黎明蹴铺而起。他拂晓时分做了个 
梦——不吉祥的喜鹊聚在他的胸前,用扑打着的翅膀盖住了他的嘴——但是,他每夜栖 
身的简陋床铺,每夜将他带入大海的梦境,散发着打捞上来的海草的气味。他立于窗边, 
一边穿着不断嚓嚓作响的铠甲,一边看着马扎罗斯星团沉于远处环绕着神殿的森林上空。 
远眺那异常壮丽的神殿,他眉宇间泛起最符合他、几乎近于痛苦的轻蔑表情。他呼唤唯 
一神的英名,低吟二三句可怕的圣句。这样,的确从神殿方向,从分隔星空的圆柱行列 
附近,传来剧烈的响彻四方的呻吟声,像是将他那微弱的声音放大了几万倍后又送回来 
的回声。那是响彻星空的、像是某种异常堆积物崩塌的声响。他微笑,然后垂下眼睛, 
看到穿过拂晓的昏暗,一群姑娘像往常一样,各个手捧还未开放的百合花,为晨祷而悄 
悄向他住所走来。…… 
 
初中二年级的一个隆冬。我们已习惯了长裤;习惯了相互只叫对方名字;(小学时 
代,老师要大家互相称呼时要加“さん”,另外,即便在盛夏时节,也不能穿露膝的袜 
子,穿上长裤以后的最初的喜悦,就是再也不用让紧绷绷的袜口勒着大腿。)习惯了轻 
视老师的不好风气;习惯了在茶馆相互请客;习惯了绕着学校的树林乱转的游戏;习惯 
了住校生活。只是,惟独我不了解住校生活。因为谨慎从事的父母,以我体弱多病作挡 
箭牌,请求免除了我的几乎是强制性的初中一、二年级的住校生活。另外一个最大的理 
由,说穿了就是不能让我学坏。 
走读的学生很少。从二年级的最后一学期,那很少的一伙人中新加入了一人。他叫 
近江。他是被用某种粗暴的手段从学生宿舍赶出来的。以前我没怎么注意他,到了所谓 
“不良”的清晰的烙印因驱除而打在他身上时,我忽然变得目光很难从他身上移开。 
一个总是面带微笑的热心的胖朋友,带着酒窝的笑脸来到我这里。这种时候的他, 
肯定是掌握了某种秘密消息。 
“有好事要跟你讲。” 
我从暖气旁离开。 
我跟热心的朋友来到走廊,靠在可以看见寒风乱舞的射箭练习场的窗子上。那里基 
本上我们密谈的场所。 
“近江啊……”——朋友像是很难启齿,脸已经绯红。这个少年在小学五年级的时 
候,大家一提那种事,他就马上否定,很会辩解。“那种事绝对是瞎说,因为我知道得 
很清楚。”听到朋友的父亲中风,他又忠告我说,中风是传染病,最好少靠近那个朋友。 
“近江怎么了,恩?”——在家仍然使用女性用语,可是我一到学校就说起相当粗 
俗的语言。 
“这是真的,近江这家伙,听说是个‘有过那种经验的人’。” 
很可能有这事。他已经两三次不及格,他骨骼清秀,脸的轮廓放射出超越我们的某 
种特有的青春光彩。他生性清高,蔑视一切,对他来说,不值得轻蔑的东西根本没有。 
优等生正因为是优等生、教师正因为是教师、交警正因为是交警、大学生正因为是大学 
生、公司职员正因为是公司职员,都一一被他蔑视,被他嘲笑,真是毫无办法。 
“哦?” 
我虽不知道什么,瞬间联想到近江修理军事训练用手枪时灵巧出色的表现。不由想 
起只是被军训老师和体操老师破例喜爱和优待的他那俊俏的小队长形象。 
“所以啊……所以嘛!”——朋友露出只有中学生才明白的淫荡的窃笑。“听说那 
家伙的那玩意特别大。下次玩‘下司游戏’是你摸摸看,就知道了。” 
——“下司游戏”是这个学校在中学一二年级间长期蔓延的传统游戏,似乎真正的 
游戏就像是这样,与其说游戏不如说更像是疾病。大中午,在众目睽睽之下进行。一个 
人呆呆地站在那儿,另外一个人从旁边悄悄地接近,然后伺机下手。如果顺利地抓到, 
胜利者就跑到远处,然后欢呼雀跃。 
“好大哟,A这家伙,好大哟!” 
无论这游戏怎么来的冲动,它只是为着被害者的可笑的样子而存在的。只见小胳膊 
下夹着的教科书和所有的一切都被扔掉,用两手捂住被攻击的地方。当然,严谨地说, 
他们在此发现自己被笑而解放了的羞耻,更加高声笑被害者脸上所露出的共同的羞耻表 
情,以此达到嘲弄的目的,并因此而感到满足。 
受害者像是约定好了地高叫道: 
“啊,B是下司哦!” 
于是,周围的合唱般的叫喊与之相和: 
“啊,B是下司哦!” 
——近江是这游戏的高手。他攻击迅速,大都以成功告终。有时侯,往往使人感到 
是否所有人都默默不语地期待着他的攻击。相反,实际上他屡屡遭到受害者的报复,只 
是没人能报复成功。他总是手插在口袋里走动,在伏兵冲上来的同时,用口袋里的一只 
手和外面的一只手,瞬间构成双重铠甲。 
那朋友的话,在我心里种下了某种恶毒的杂草般的思绪。以前,我也和其他朋友一 
样,带着极为天真无邪的心情,加入到“下司游戏”之中。但是,那朋友的话,使我不 
由将我自己无意识地极力辩解的那个“恶习”——我独自一人的生活,与这游戏——我 
的共同生活,难以回避地联系在一起。这是通过他那“你摸摸看”的语言,将其他天真 
无邪的朋友无法理解的特殊含义,突然地、不容分说地装入了我的心中而被弄清的。 
从那以后,我就不参加“下司游戏”了,我害怕我袭击近江的那一瞬间,更害怕近 
江会袭击我的那一瞬间。一旦要出现爆发游戏的迹象,(事实上,这游戏的突发情形, 
同暴动和叛乱在若无其事中发生的情形很像。)我就避开人群,只是从远处眼皮也不眨 
一下地盯着近江的身影。 
……可是,从我们都没意识到它之前,近江就开始将他的影响强加于我们了。 
例如袜子。当时面向军人的教育已经侵蚀了我的学校,著名的江木将军之“朴实刚 
健”遗训被重新提出,鲜艳花哨的围巾、袜子都被禁止穿戴。规定不许围围巾,衬衣要 
白色,袜子要黑色,至少是一色的。但是,只有近江未间断过围白绸子围巾,穿有鲜艳 
图案的袜子。 
对于禁令的最初叛逆者,他是将不良改换成叛逆这一美名的难以想象的老滑头。他 
亲身认清了少年们对叛逆这一美名是何等的脆弱。在亲密的军训老师——那个老农下士 
简直就象近江的小兄弟——面前,故意慢慢地围上白绸子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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