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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的时候陛下醒了,而他刚醒来就找谢相。那时谢相正坐在角落里,看着自己空空的双手发呆,而他手上的冰枕已经被我们哄着劝着,最后趁他不注意的时候拿走。
陛下自己披了外袍便下了床,他走到谢相的身边,问谢相在做什么。
面前的谢相没有抬头,他的声音低低的,充满着困惑与不解。
我明明就把那个东西抱在了怀里,为什么它会不见了呢?玄昱要用的,现在竟然不见了,竟然不见了……
见谢相如此,陛下疑惑的眼神瞟向我,我低声的告诉陛下发生的事情。陛下看看谢相湿了大半身的衣服,再看看谢相认真的脸庞,那怯生生的眼神,一脸做错事的神情,看着陛下很愧疚的神情,我看见陛下的眼睛里,溢出了泪水。
他抱起了谢相,那时陛下抱着谢相,无声的流泪。
****
夏天过了一半,谢相的病依然毫无起色,除了陛下,他依然谁也不认识。
宫里的荷花这时也开了,只除了云阳来的墨荷。传闻中墨荷是极恋故土的花朵,在异地,难开。
宫中的种着很多,经年累月不开花的墨荷。在盛开的荷花群中,它们其实不是很显眼。
陛下向来不信邪,即使很多人都说北地不宜种墨荷,陛下依然年复一年叫人种着。陛下总说,看到墨荷开花,谢相会很开怀,而谢相开怀的时候,其实并不多。
但这些年,宫中墨荷从未开过花。开的,是别种的荷花,也许世俗,但也很美丽。
行走在大如迷宫般的宫中走道上,有水的地方,我便能见到盛开的荷花。
谢相喜欢荷花,有空的时候,陛下便带神智不清的谢相去看荷花。
远远看去,谢相素白的衣摆在风中飘起,有种飘逸的气息。
面对开得正热闹的荷花,要是以往,谢相会很开心,总是微笑地看着那一池的花朵。而如今,他的神色没有一点点的反应,谢相的反应自高热后就变得很慢,待他就如待一个孩子,需要有很好的耐心。太医说连续不断的高热,对谢相的脑子有损伤,也许,他只能这样了。
看着荷花,如孩子一样迷惘的眼睛看着陛下,谢相态度怯生生的。而陛下脸上并无不耐,鼓励的对他点点头,手握着谢相的手,拨着水,摸着一朵又一朵盛开的荷花。瞧见谢相的脸上,有笑意露出的时候,陛下也是一脸的幸福。
宫里的人常常能看到,夕阳西下的时候,在宫中龙池畔,面对满湖的荷花和天边淡淡的红霞,有两个人互相依偎的身影。
谢相变得很依赖陛下,如孩童般纯真的笑颜上,那双蓝色的眼瞳,只能看进陛下一个人。他也认得我,但有时也不认得,只有陛下,谢相没有错认过。
先前我以为比起陛下,谢相也许爱的要少些,后来才知道其实谢相只是把一切埋进心底。如果不是有着那样深刻的爱情,记忆不会这样长久,在忘记一切的时候,脑海中依然有着那个人的影子。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而谢相病情并无好转的迹象。谢相的身体一日比一日糟,替他遮掩的人换成了我,我想谢相不会希望,陛下见他如此。唯一改善的,是谢相的睡眠,夜晚有时,在止疼剂的作用下,他终于可以睡个好觉了。
这种药剂副作用相当大,开药的太医说无异于饮鸩止渴,可也没有办法。
这世上已经没有法子延续谢相的性命,为何不能让他走得安宁一点?
你忍心看他这样痛苦吗?
在陛下得知此事大怒的时候,萧太医这么说。
那时陛下沉默了,整个夜晚他在床边坐了一夜,看着谢相平和的呼吸和平静的神色。
他闭了闭眼睛,终于同意太医们继续使用这种药。
而陛下不再对太医们怒吼,也不再面露忧愁,现在每日都是陛下为谢相把脉开方,而在谢相熟睡的时候--
他总是不眠,看着谢相沉眠的面孔,象从前的谢相一样。
陛下总是小声对熟睡的谢相说着话。
其实这样也挺好,不知道了,不记得了,便不会有忧愁,只要你不再忧伤,即使这样一辈子,我也认了。
我们曾约好,一生一世。
我不弃约,你也不要弃约。
我们一起过完这辈子,好吗?
****
世事总是不合人意,不如意,十之有八九。
日子过得很快,不知不觉,秋天也来了。谢相的路程终于走到了尽头,那天他走了。
不知那是否就是所谓的回光返照,早上谢相突然醒来,第一句话竟问陛下所在。我抬头,就看见那双蓝色的眼睛在冲我笑,而他眼里一片清明。
谢相似乎恢复了神智,那日只有我守在殿中,我正想叫太医。可谢相却叫住我,又问我陛下去哪里了。
我说陛下上早朝去了,谢相闻言轻轻叹息。
“我等不到他回来了。”
那时我并不明白谢相这句话的意思,对谢相清醒我欣喜若狂,又怎么想得到其他。正要叫人端些流质膳食给谢相,谢相却叫我张罗纸笔。
写字的时候谢相手有些抖,我想帮忙,他却摇头,说话的声音轻轻的,象是没有多少力气。其实我不确定,那句话,谢相是否在对我说。
“这辈子,对自己真正诚实也没几次,就让我自己做吧!”
我不知道他在那张纸上,写了什么,他只交代我把这封信交给陛下。一会过去,谢相说自己累了,想睡,我赶忙放下帐子,他却突然说了声。
“封悦,以后陛下就交给首谦和你了,好好照顾他!”
吃惊的回头,瞧见是那双微蓝色流转着温暖光华的眼睛。谢相的笑颜极诚恳,而我不知道,这是他在世间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这日陛下放朝特别晚,午时过后他才回宫。那个时候,谢相的躯体已经冷了。
而我们,一直都以为,谢相只是睡着了而已。
只是这样以为。
午时的阳光透过茂密的树林,浅浅地洒进了殿里,映照着谢相和煦的面容那样安详。
许久,不见谢相睡得这样好。
其实,我并不想陛下吵醒他,可今天陛下看上去那样高兴,似乎有什么好事发生了。我又觉得,谢相还是醒来的好。
现在的谢相,只有看到陛下的时候,才会笑得分外开怀。幽蓝色的眼睛里,笑容天真有若稚子,没有烦恼,也没有忧愁。
象个孩子似的谢相,只识得陛下的谢相,在我们看来,很幸福,从未有过的,那样的幸福。
可今日陛下说了很久,谢相依然未醒。陛下兴高采烈的说着,要带谢相去看荷花的时候,谢相还是什么反应也没有。
早晨谢相的醒来,对我,就象是幻梦一场。
无论陛下说什么,谢相都象是听不到。以为他睡得太深,陛下想叫醒他,当那张微笑的面容触到谢相的额头,陛下脸上的笑意淡淡地僵硬。
当朝的天子,就这么呆呆的,盯着床上他睡熟的爱人。我不安,想叫醒谢相,可摸到谢相的手,想搀他起来的瞬间,我才发现。
谢相,已经不在了。
手上的触感,冷冷的,他已经没有了呼吸。
金色的阳光笼罩着他宁静的面容,我们看不清他已变成苍白色的脸,我们根本没有发现,谢相已经不在了。
发现谢相已去,陛下的反应很平静,他叫我放下谢相。陛下说,谢相其实只是睡着了。
只是他睡得太深了,所以,醒不来。
话到最后,陛下把自己的脸,深深埋进了自己的双膝。他轻声的问我,谢相是不是,只是睡着了而已。
我无言以对。
谢相的手冷了,他的身体冷了,他的笑颜也冷了。
他冷了,他不在了。
也只是这样,无论怎样的悲恸欲绝,他都不会再醒来。
我跪下叩首,跟着满殿的内侍跪下叩首。
“请陛下节哀……”
那一瞬间陛下失神,他全无反应地看着我们,好半晌没说一句话。
他轻轻地执起谢相的手,轻轻地用面颊去碰触。
好半天他一动不动,后来他放下了那只手。
漠然的,陛下往后退了几步,坐下,静静的,让我们拿今天要处理的国事奏章上来。就象平常一样,谢相还在的时候一样,有条不紊。
而一旁,谢相在御榻上安眠,只是他不会再醒。
陛下,象是忘记了这点。
黄昏的时候,照例,陛下想带谢相去看荷花,宫里有温泉,空气温暖而湿润,即使现在已到十月,荷花依然盛开。吩咐我们做着例行的准备,陛下和往常一样,抱起象是在沉睡中的谢相。
当触碰到身躯的时候,他仿佛才记起,谢相已经不在了。
瞧见我们迟疑的目光,陛下微微叹气,叫我们继续准备。他说他还是要带谢相去看荷花,因为谢相喜欢荷花。
“君阳喜欢荷花!”
他笑了起来。
“今天宫里的墨荷开了,十多年了,今年墨荷终于开了。君阳一直很想家,现在他回不去了,至少,至少要让他看看家乡来的墨荷!”
喃喃地,喃喃地,陛下在笑,可是我们都很想哭。
湖光云影,那天天色真好。
原来今日,如火焰般的墨荷竟然开了,可谢相已经无法再睁开他的眼睛。
依旧是夕阳西下,盛开的荷花景致,但如今看花的人却已只剩下一人。陛下的脸上一直都有笑意,哭成一片的是我们。
晚上陛下的膳食是一碗长寿面,这日他很晚才用膳,陛下不要别的吃食只要一碗长寿面。我不清楚陛下的理由,只是陛下吩咐了,我们也按他的心意传了一碗长寿面。陛下这天吃得很小心,谨谨慎慎,小小心心的把那长长的面一条又一条的吃下。
往常陛下吃面总是做不到一口不间断,做到的总是谢相,而今天的陛下,却破天荒的做到了。
吃完了面,陛下回头看向平时谢相喜欢坐的位子,面上有几许欢喜,但现在那位子已经空空,陛下的眼神很失望。
此时的谢相,已经入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