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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语喜欢这香味吗?为了调制这碗香茶,可费了我不少功夫呢。”她笑盈盈地说着,眼神自我手中的茶杯上一扫而过,“快尝尝吧,凉了就没味道了。”
我依言抿了口,茶水碧绿,水里不见茶叶,淡淡的茶香中透着药草味道。
“姐姐越发聪慧了,几日不见,连茶也泡得更加香甜。这是什么新茶色?竟比从前喝过的都要强。”
小谢挽唇而笑,也不答言。我又喝了口,茶香四溢,诱惑得我忍不住将整碗茶喝了干净。抬头看向小谢,她的黑眸中点点光澜,凝神盯着我手里的茶杯,嘴角的笑透出无端的妩媚。
指尖轻颤,心里一阵发慌,我放下手里的茶盏,和她无言对望。
记得凤凰木下初见小谢,她穿着翠绿宫裙,迎风翩跹。她似乎偏爱绿色的衣服,绿色的披锦,绿色的罗裙和绿色的丝绦束腰。
红花楹树,小谢婷婷玉立,偶尔转个身,迷迭进无尽翠障,巧笑绰约。
“这茶不仅味儿好,对身子更是滋补。”小谢挪开我面前的茶盏,伸过手来抬起我的下颌,“让人喝了不光细皮嫩肉,还能益寿延年。不语妹子,你看姐姐我今年有多大了呢?”
我心里一动,凝神盯着小谢,轻声问道:“看姐姐的样貌,总不过双十年华吧?”
小谢咯咯娇笑起来,眼中浮现我从所未见的娇媚:“妹子这是夸姐姐呢,我怎么可能连二十都未到?姐姐虽说是没经历过多少世面,可活到今日,总也有三十六个年头啦!”
我啊了一声,愕然道:“我只当姐姐是个还不到双十的少女,怎知……”
我的话没说完,小谢已笑如风中花枝,摇曳多姿地打断了我:“怎知我已经是个半老徐娘?莫说做你姐姐,做你娘亲都嫌老了。”
我心里暗惊,不明白为什么今夜她会提起这些。当初百草堂连慧曾说和小谢是旧识,我将信将疑,此刻亲耳听她说了,依旧难掩震惊。
“姐姐驻颜有术,再过得几年,就成了不语的小妹子啦!”我觑着她的脸色答道,话里春风流溢三分。
小谢捂着嘴笑声不断:“你这张小嘴啊,就是会说。我怎么能做你的小妹子呢,再过不了几日,我就该喊你声夫人了。”
窗外飒飒刮过疾风,行香水榭里的烛火蓦忽暗下,片刻功夫又亮了起来。
我盯着小谢的脸,笑容凝结在嘴角。
她,在暗示什么?
“不语妹子,你说,公子是不是很疼爱你?”她越笑越媚,走到我的身侧,烛光打在她乌黑的秀发上,竟透出森冷诡异的感觉,“公子是不是每天都这么看着你?宠着你?”
她的手摸在我的脖子上,顺着我背后的发丝轻轻抚弄,我的脊背紧绷,被她摸过的地方划过一阵颤栗。
她倾身贴到我的耳边,吐气如兰地说道:“公子的手,是不是也如这般地摸过你?”
冰冷的手指划过我的脸颊,将我鬓边的玉带兰夹了下来。我看着她的一举一动,身体如被绳索束缚,呆坐在椅上。
小谢的脸贴在我的靥畔,一字一字缓缓说道:“他有没有看遍你的全身?有没有用那双手仔细疼爱过你?”
镏金铜兽口中焚烧的香料逐渐浓郁起来,空气中透出股沁人的甜腻。
分明是风花雪月的戏言,可是从小谢嘴里说出,我只觉得喉咙像被一只无形的手勒住,呼吸困难。心里直喊冤枉,口中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怔怔地看着她的笑脸。
烛火明灭不定,小谢的身影被拉成了诡异的长度,锁窗初寒,夜风森森凛冽。
小谢缓步走到软榻前,推开了窗棂,夜风灌进屋里,将她簪在发上的金钗吹落在地。她满头的青丝瞬息间朔扬在背后,翠色衣袂翩飞不定。
玉带兰被风吹散,丝丝缕缕的花瓣如扯絮般盘旋在厢房里。小谢回过头冲我笑了笑,百媚横生。
这才是她的本性吧?魅惑的神态,妍丽的眉眼,无端引人遐思,无端诡秘。
小谢的脸半隐在月色下,回眸顾盼间,竟和我记忆中迦兰的脸孔逐渐融合在一起。
脑海中浮出水精冢内封存的画像,一样的眉眼如斯,迥然不同的气度风韵,一个高华凛然如天人临凡,一个妖媚艳丽若鬼魅人间。
“好妹子,姐姐给你讲个故事吧,你要不要听呢?”她的唇边弥漫着醉人的浅笑,黑发如灵蛇撺动。
我呆滞地点头,看着窗棂前,月色下,这个凄美如画的女子。
“这个故事有些长,你可要耐心听完,先让我好好想一想,该从哪里说起呢?”她偏着头,似乎是在认真考虑,随即呵呵笑起来,“差不多是三十年前的旧事啦,三十年前的含章宫可不是现在这个冷清样子。那个时候啊,宫里有很多人,有男人也有女人,有老有少,有漂亮的也有丑的,有那些个聪明绝顶的,有那些蠢笨至极的。然后有一天,含章宫里来了一个孩子,那个孩子很小,只有六岁,但是她的爹娘却狠心把她丢在这里。”
“世人都说含章宫尊贵无比,能入宫是梦寐以求的荣耀,但在那个孩子的心里,只想和爹娘在一起。她被带到一座宫殿,那是她这辈子见过最恢弘的地方,她清楚记得,那道长廊两旁有很多的蓝色瞑火,就盛放在鲛人灯里。那个孩子看着眼前的一切,觉得自己好象走进了神仙梦境,她看到牙床上躺着一个美人,那人送给她一个新名字,连碧。”
小谢轻柔地话语回荡在静夜下,三十年前的含章宫里,曾经有一个懵懂孩童被人唤做连碧。
“从此以后,这个孩子就在天香阁里长大,她每天要看很多的香册香谱,还要碾香料,做些香品送给身边的姐妹们戴。你说,她是不是很辛苦?”小谢看着我,轻声问道,还没等我说话,她又自顾说起来:“她长到十六岁那年,老阁主将她唤去,给她喝了一碗茶。她不知道那茶意味着什么,只觉得味道不错,毫不犹豫地喝了。老阁主笑着看她喝完,还问她味道好不好?她说好喝,老阁主摸着她的头,赞她是个聪明的孩子,能喝了这碗茶实在是天大的造化。”
“那个时候,她还不懂,这世间哪有什么白来的造化?她不是命好,她是命太苦。几天后,她被送进一座凡人难以想象的美妙去处,宫里的人管那地方叫柔兰阁,据说是天人住的地方。她想,自己今后要和天人在一起了,自己岂不也成了仙?可笑啊可笑!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能晓得什么是仙,什么是魔?她没有成仙,她坠入无尽地狱成了魔。”
“柔兰阁的宫人抱来一个婴孩,裹在金丝银线的襁褓里。那个孩子真好看,如画的眉目,几乎不输天上的新月,她一眼就喜欢上了。也许这就是命里的冤孽,她守着那孩子慢慢长大,看着他日渐变得俊美无伦,她有时私心地想时间就此停住,停在他们年华最美的时刻,但是老天怎么会听到她心里的奢念?那孩子长到六岁的时候,宫里放出一对璧人,人人都说他们立了大功劳,被放出去配成夫妻,人人都称羡。只有她的心里并不羡慕,她宁可守着这个美丽的孩子,每天给他唱歌,给他刻些小竹马,小鸡小鸭。”
“那对夫妻出了含章宫,从此全没音信,或许是她并不关心。那孩子长到十岁,美名已经传遍天下,世人尊称他为公子兰。可是在她的心里,他永远是那个跟在她身后咿呀学步的稚子。十年匆匆而过,她发现自己竟然没有一丝衰老的迹象,她还是当年初入柔兰阁时的样子,豆蔻年华,青春韶美。她以为这是自己也成了仙,所以不会死也不会老。其实,这世上哪里有什么仙人?她没有老,全是因为老阁主当年赐给她的那杯茶!”
“十年光阴,是她这辈子最开心也最幸福的日子,她每天都在笑,逗得身边的每个人都说她不该叫连碧,该叫连笑。她喜欢穿绿衣,因为名字里带了碧字,也因为那孩子曾说过,她是蒲草般的性格,在他心里永远苍翠。她听了这话,心里别提有多高兴啦。”
说到这里,小谢停住了,抬头望着窗外的满月。我听得入神,下意识地接了句:“那她又是怎么回到了天香阁,连碧?”
我脱口而出连碧两字,小谢转过头,冲我展眉而笑:“花不语,你早知道我叫连碧,对吗?从你身入天香阁的那日起,你就处处提防,我又怎能看不出来?你是连汀送来的人,没有按规矩赐名,这分明是连汀在暗示我,天香阁该换主儿啦!你说,我怎能不恨你?怎能不怨你?你的存在时刻威胁着我,有你,就意味着我该消失在这世上。”
小谢指着天上的月,冷冷说道:“我总以为公子顾念着儿时的那点情谊,多少会照拂于我,可我错了,错得万分彻底。他就如天上的月,比月更无情,到头来还是我把自己看得太重了。”
“十年前,娴月殿主上连汀对你爹爹落花有意,可惜流水无情,夜郎王子求婚在先,她自毁歌喉,再嫁祸于我,终害我被贬出柔兰阁,禁锢在天香阁不得擅出。这十年来公子一眼也没有看过我,可我不怨他,旁人害了我,他又怎会知道其实他的连碧无辜受难呢?”
“十年后,白檀终于被我等到,老天终究是偏向着我的,这一次我可要先下手为强。凤凰花艳丽无匹,却也是奇毒无比,我将那些花汁掺在聚烟香里献给连汀,她练功的时候自然会吸进去,虽然毒量不多,不会立时让她察觉,但今天吸一点,明天吸一点,总有毒发的一天。”
“公子为了不动声色地铲除连汀这颗废棋,整整隐忍了十年,百草堂连慧主上只在观风,恰巧前些日子王都传来消息,宗族势力被打压盘剥,朝堂上几大望族名存实亡,连汀背后再无氏族屏障,连慧见时机成熟,才将断情草赐给我。”
“连慧抬举你,想以你牵制我,若不是她以断情草相胁,我怎能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