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额尔古纳河右岸 作者:迟子建-第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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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姆的脖子长了烂疮,他是疼哭的。依芙琳撇着嘴说,你早说啊,我现在是个寡妇了,这病不就是我吹几口气就能治得了的吗?
  在我们氏族,流传着这样一种说法,说是如果小孩子哪里生了疮,由寡妇用食指在这疮上画三圈,吹三下,如此循环九次,疮就会好起来。
  妮浩就把玛克辛姆抱到依芙琳面前。依芙琳哆嗦着手,伸出那根已经像干枯的枝桠一样的食指,在玛克辛姆的脖子上画圈,然后再用尽力气,对着烂疮吹气。她每吹一下,都要垂下头,沉重地喘息一刻。当她颤抖着吹完最后一口气时,轻飘飘地倒在了篝火旁。火光一抖一抖的,映照着她的脸,好像她还想张口说话似的。
  葬完依芙琳后,玛克辛姆脖子上的烂疮果然好了。
  就在这一年,一个骑马的男人突然来到我们营地,他为我们带来了酒和糖果。如果不是他自己说,我们根本认不出来他就是当年偷我们驯鹿、使妮浩失去了即将出世的孩子的那个少年。他已经是个成熟的男人了。他对妮浩说,他的命是妮浩给的,他要报答。妮浩说,我女儿逃走了,她叫贝尔娜,如果你有一天能找到她,让她来参加我的葬礼就可以了。
  那个男人说,只要贝尔娜活着,我一定找到她。
  在接下来的几年中,我们所度过的时光是相对平静的。安草儿是个大孩子了,他可以跟着鲁尼去打猎了。玛克辛姆也长高了,他特别喜欢和鹿仔玩耍,他爱俯着身,做出鹿的姿势,说要和鹿仔顶架,看他这颗没角的头,顶得顶不过有角的头。玛克辛姆的顽皮给我们带来了许多快乐。
  瓦罗加和我也一天天地衰老了。虽然我们还睡在一起,但是再也没有制造风声的激情了。看来真正的风神在天上。那几年我画的两处岩画,都跟风神有关。我画的风神没有五官,可以说它是男人,也可以说它是女人。我把风神的头发画得格外的长,长得就像银河一样。
  在那几年,激流乡的教师高平路在寒暑假的时候,三番五次地以搜集民歌为由,来找马伊堪,向她求婚。拉吉米一听说马伊堪要结婚,就会放声大哭。不管谁来我们营地给马伊堪提亲,拉吉米都摇头。他总说马伊堪还是个孩子,虽然说她已经是个二十多岁的大姑娘了。
  一九七二年,一颗子弹在那一年的岁月水流中开出一朵妖花,它卷走了达西和杰芙琳娜。
  达西自从被打折了一条腿回来后,一直郁郁寡欢的。他不能像以前一样出去打猎了。他总说自己是个废人了,只能留在营地做些力所能及的活儿。每当鲁尼、马粪包和瓦罗加他们出猎归来,把打来的兽肉分配给他时,达西都是满面哀愁的。他常常毫无来由地谩骂杰芙琳娜,杰芙琳娜知道达西内心的苦楚,不管达西如何羞辱她,她都忍受了。
  这一年的秋天,我们狩猎的运气格外好。猎物多了,活计也就繁重些。一般来说,男人们把猎物运回营地后,剥皮、卸肉以及熟皮子的活儿,都是由女人来完成的。女人做活的时候,男人们喜欢抽着烟喝着茶旁观,讲他们狩猎的经历。达西由于腿的缘故,只能和女人们一起做活计。我们剥兽皮,他也去剥;我们卸肉,他也去卸;而熟皮子的活儿,基本由他一个人包了。达西就是在剥野鹿皮的那天自杀的。男人们津津有味地讲他们打那只野鹿的经过时,达西却坐在地上剥皮。他们讲得越起劲,达西的神情就越凄凉。达西剥完鹿皮卸完肉离开后,我和妮浩开始煮肉了。等鹿肉半熟,我们去喊达西过来吃肉的时候,忽然听见营地附近传来一声清脆的枪声,谁也没有想到,达西用猎枪使自己成为自己最后的猎物。他真是个出色的猎手,一枪毙命。
  可怜的杰芙琳娜,当她看到达西血淋淋的头颅时,深深地跪了下去,把它当作一颗被狂风吹落的果实,满怀怜爱地抱到怀里亲吻着。达西脸上的血迹是她用舌头一点一点温柔地舔舐干净的。她舔完他脸上的血迹后,趁我们为达西净身换衣服的时候,溜到林中,采了毒蘑吃下,为达西殉情了。
  我们把他们葬到一起。秋叶在风中飘舞着,拉吉米用琴声为他的好伙伴送别。他吹奏了一曲令人肝肠欲裂的曲子,那是我最后一次听拉吉米吹奏木库莲。吹奏完,他把木库莲插在达西和杰芙琳娜的墓前。木库莲成为了他们的墓碑。
  我们乌力楞的人,越来越少了。我们被死亡的阴影所深深地笼罩了。如果不是因为有了安草儿,我们的生活将会更加的压抑。在那个时候,安草儿的愚痴就像穿透阴云的几缕明媚的阳光,给我们带来光明和温暖。
  埋葬完达西和杰芙琳娜后,有一天下雨了,安草儿兴高采烈地对我和瓦罗加说,那个竖在坟头的木库莲这下得救了!我问他这是什么意思?安草儿说,木库莲被插在坟头后,天一直旱,他担心木库莲会被旱死的。雨来了,它们得到滋润,就会生长了。我问他木库莲会长成什么?安草儿说,它叫出的声那么好听,起码要长出一群小鸟啊!这样的话怎不让我们发自内心地笑出来呢!
  然而快乐没有持续多久,一九七四年的时候,瓦罗加永远离开了我。这出悲剧,是以喜剧的形式开场的。
  这年夏天,放映队来到山上慰问林业工人。他们去了工段和林场,轮流放电影。我们从没有看过电影,瓦罗加听说这个消息后,就和鲁尼商量了,联络了与我们相近的两个乌力楞的人,带着酒和肉,一起去请放映队。林业工人对我们很友好,当他们听说我们没有看过电影后,就同意了。放映队一共两个人,放映员和他的助手。助手那几天拉肚子,工人只把放映员给我们派来了。我们用驯鹿驮来了放映机、发电机等两大箱器材。林业工人告诉瓦罗加,放映员是个下放改造的知识分子,他原来是一所大学历史系的副教授,是受监督的对象。他们嘱咐我们放过电影后,一定要把他平安送回,千万不能有闪失。
  我们已经有许多年没有那么快乐的聚会了。相邻的两个乌力楞的人都聚集到我们那里,总共有四十多人。他们来的时候,带来了刚打的新鲜的兽肉和酒。我们在营地点起篝火,吃肉喝酒,唱歌跳舞。放映员看上去四十多岁,他的脸很白净,不爱笑,话语也少。大家频频敬他酒喝,开始他推辞,后来小心地沾了一点,再后来很舒服地小口小口抿,最后则是大口大口地豪饮了。他刚来到我们中间时就像一块湿柴,毫无生气,但我们的热情和快乐很快驱散了他身上的阴郁之气,他被我们点燃,化为了一簇快乐的火苗。
  天一擦黑,放映员让我们把白色的幕布挂在树上,将发电机隆隆地发动起来,支起放映机,开始放电影了。当一束银白的光扫到银幕上时,席地而坐的我们不由得发出阵阵惊叹,蜷伏在银幕背后的猎犬也发出惊恐的叫声。幕布上奇迹般地出现了房屋、树木和人的影子,而且是带着颜色的。那上面的人不仅能随意走动,还能说话和唱歌,真让人觉得不可思议。那个电影讲的什么故事我已经忘了,因为里面的人说着说着话,就要端个姿势,咿咿呀呀地唱—上半晌。唱词我们是听不懂的,所以整部电影看得稀里糊涂的。但我们还是为此而兴奋,因为毕竟从一块小小的幕布上,看到了无限的风景。放映员跟我们说,现在的电影不如以前的好看,就那么几部,还都是以唱戏为主的。他说以前的电影虽然是黑白的,但是有人情味,耐看。马粪包生气了,说,有好看的,为什么给我们放难看的?你这不是欺负我们的眼睛吗?放映员赶紧解释说,以前那些好看的,都被当作“毒草”,封存起来,不让放映了。马粪包说,你这是骗人呢,好看的东西怎么会被藏起来?再说了,电影又不能吃,怎么会被当作毒草呢,这分明是在胡说八道!马粪包激动了,要揍放映员。瓦罗加赶紧上前安抚,马粪包说只有放映员干了一碗酒,他才会饶过他。放映员只得把递来的那碗酒一口气喝干。
  电影放映完了,但是快乐还在继续。我们围着篝火,开始了又一轮的唱歌跳舞。人们乘着酒兴,让放映员也给我们唱首歌。那时他已被马粪包递上的那碗酒灌晕了,他东摇西晃着,硬着舌头说自己不会唱歌,问可不可以朗诵一首词来代替?大家说可以。放映员只念了一句: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就一头跌倒在地,醉得人事不醒了。他念的那句词和他的突然倒地,让人产生了奇妙的联想,惹得大家笑起来。我们开始喜欢上这个放映员,因为只有诚实的人才会被醉倒。
  欢聚到月亮偏西时,附近两个乌力楞的人陆续离开了,他们之所以赶夜路回去,完全是为了驯鹿。如果晨归的驯鹿发现主人不见了,一定会慌张的。
  第二天早晨,我起来后发现安草儿已经在忙活早饭了,他在煮奶茶。平时我们只煮一壶,可那天他煮开了一壶后,把它倒在桦皮桶里存起来,盖上盖子,又煮了一壶。我以为他想多喝点,也就没问。可当他煮第三壶时,我觉得有点不对头了,就对他说,昨晚那些看电影的人已经回去了,我们现在不过是多了一个放映员,再怎么喝,也喝不了三壶啊!谁知安草儿很认真对我说,他们是走了,可昨晚电影上还来了好多人呢,我看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也一大帮!我刚才去找他们,也没见,不知他们昨晚都睡在哪里了?等一会儿他们回来了,不也得喝奶茶吗?安草儿的话让我笑了起来,他在我的笑声中有些不自在,喃喃地说,电影上的人都走了吗?他们唱了半宿,没吃饭就走,怎么会有力气呢?我回到希楞柱,把安草儿说的那番话告诉给瓦罗加,他也笑了。但笑过之后我们都沉默了,因为辛酸还是涌上了心头。
  放映员因为喝多了酒,一直睡到九点多钟才起来。他说头沉,害渴,腿软,瓦罗加说不要紧,喝过鹿奶茶后,自然就会好些的。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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